那枚焦黑的竹签静静躺在采薇颤巍巍的掌心,像一截被雷劈断的枯骨,在阴冷的风中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惊蛰的目光落在其上,视线如刀,仿佛要将那层薄薄的碳灰刮开,窥探其下的秘密。
她没有立刻接过,而是伸出两根手指,以一种近乎抚摸的轻柔,在那寸半长的竹签表面缓缓滑过。
指腹传来的触感并非光滑,而是一种极细微、极有规律的凹凸。
她的指尖顿了顿,在那凹痕的尽头反复摩挲。
不是寻常的刻痕。
惊蛰闭上眼,前世在盲文情报训练营中学到的触感记忆在脑海中瞬间复苏。
三点,一线,再三点……她的指尖在空气中虚虚划动,将那触感翻译成脑中的数字。
一串毫无关联的数字,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惊蛰记忆的某个角落。
裴家!
她调查裴行俭时,曾将其府邸乃至祖祠的构造图纸烂熟于心。
裴氏祖祠为供奉先祖功勋,在祠堂两侧各立九只一人高的铜顶仙鹤,以天干地支为号。
左侧为阳,右侧为阴。
左数第七只仙鹤,底座编号,正是“地支”第四位,其下暗格序号为九!
“七、四、九”……裴家祖祠,左鹤,九号格!
这枚竹签,竟是指向裴家隐藏最深秘密的钥匙。
“哪里来的?”惊蛰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采薇吓得一哆嗦,几乎要哭出来:“是……是赵翁……奴婢方才去给他换洗被褥,发现他精神不大好,嘴里胡乱念叨着,奴婢替他掖好被角,就从他枕头底下摸到了这个……硬邦邦的,还带着一股烧焦的味儿……”
惊蛰一把抓过竹签,甚至来不及安抚受惊的小宫女,转身便如一阵风般冲向关押赵翁的偏院。
偏院内,年迈的赵翁蜷缩在床角,神志昏沉,双眼浑浊地望着虚空,口中正喃喃自语,颠三倒四。
“烧了……都烧了……火舌头把字都吃了……影子……影子会来拿……”
惊蛰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沉声喝问:“什么影子?拿什么?”
赵翁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惊得一颤,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在惊蛰脸上,他似乎认出了她,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判官大人……我……我没用……我老糊涂了……”
“说!”
“每月朔望之夜……我……我就把我那几张旧药方子烧了,用帕子把灰包好,做成个香囊的样子,放在窗台上……”老人涕泪横流,声音破碎,“有个影子……会从窗外把香囊拿走……他说……他说这是‘亡者的语言’……”
亡者的语言。
惊蛰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她终于明白了。
敌人要的从来不是作为物证的信件原稿,也不是能被截获的口信。
他们要的,是焚烧殆尽后的灰烬!
纸张在高温下卷曲、收缩,上面的墨迹因碳化而凸起,形成肉眼难以分辨的独特纹理。
这种纹理对于常人而言只是一捧毫无意义的尘埃,但对于一个自幼接受严苛训练的盲者而言,他那双被黑暗磨砺得无比敏锐的手,足以从中“读”出每一个字原本的笔画走向!
这是一条完美的“死信通道”。
它绕过了所有搜查、盘问、截留的可能,将帝国的机密,化作一撮撮冰冷的灰,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无声地传递。
这盘棋的布局者,其心智之诡谲,手段之阴狠,已近乎于妖。
惊蛰的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棋逢对手的、近乎扭曲的兴奋。
她死死攥着那枚竹签,转身走出偏院,夜风吹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却让她的大脑愈发清明。
第二日,紫宸殿。
惊蛰将自己的推论全盘托出。
武曌端坐于龙椅之上,听完后久久未语。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许久,女帝发出一声冰冷的轻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好一个‘亡者的语言’。朕的宫里,竟养着这么多会说鬼话的死人。秋祭将近,是该好好扫一扫这殿宇间的陈年灰垢了。”
她凤眸微抬,看向惊蛰:“准你所请。宫中凡十年以上旧档、废案、残卷,皆由你玄鹰卫督办,统一焚毁。朕要这神都的天,干净些。”
一道圣旨,一场以“清扫宫室”为名的弥天大局,就此拉开序幕。
玄鹰卫的黑衣缇骑如乌云般涌入各处档案库,一箱箱落满尘埃的故纸被搬运出来,堆积如山。
惊蛰亲自坐镇焚纸炉,神情冷峻地指挥着一切。
她早已将重要的废纸分门别类。
真正的兵部机要草稿,被她混入了大批无关紧要的内务府账册中一同焚烧;而那些她亲手伪造的、关于边防布兵的假情报,则被单独堆放。
在焚烧这批假情报之前,她命心腹取来一小瓶无色无味的液体,用毫针蘸着,小心翼翼地在每一份假情报的右下角,滴上一个肉眼难辨的小点。
那是从龟兹商人手中高价购得的“梦蕊花”汁液。
此物本身无毒,燃烧后却会在灰烬表面凝结成一层极细微的结晶,触之无感,唯独遇上一种特制的药水,才会显现出痕迹。
熊熊烈火吞噬着堆积如山的卷宗,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惊蛰站在高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命令影卒在每个焚烧筐下都放置了细密的铁网,待灰烬冷却后,便迅速收集样本,一一编号,秘密封存。
三日后,夜。
林十七匆匆步入密室,单膝跪地:“大人,有发现。城西乱葬岗附近那座荒废的山神庙,近几日每到子时,都有一个蒙面人出入。属下派人暗中观察,那人双目似乎不能视物,手里总提着一个竹篮,篮中盛满灰土。”
“很好。”惊蛰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传令下去,布控山神庙,但不要惊动他。”
她顿了顿,”
林十七一愣,随即领命。
次日,惊蛰没有亲自前往,而是让采薇换上一身破旧的乞儿衣服,给了她几个铜板,让她去山神庙附近蹲守,只说若见到那个提篮的瞎子,回来告诉她那人走路的模样即可。
傍晚时分,采薇面带惧色地跑了回来:“大人……奴婢看见了……那个人走路一瘸一拐的,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一只手……他的一只手总是不住地发抖,还藏在袖子里,好像……好像烂掉了一样!”
惊蛰闻言,发出一声满意的冷笑。
龟兹梦蕊花灰,遇水则生变,会化作一种能侵蚀皮肉的慢行毒素。
那个人的手,已经废了。
一只无法“阅读”的手,对于一个靠触觉获取一切的盲者而言,无异于被扼住了咽喉。
“现在,”惊蛰缓缓起身,声音在空旷的密室中回响,“他需要一副新药了。”
一张精心伪造的“解毒药方”很快通过鸿胪寺那个被惊蛰掌控的老扫夫,流入了神都的地下情报网。
药方只写了一半,而在药方不起眼的角落,夹带了一句冰冷的指令:
“欲得全方,须携近三年所收‘亡者之言’,于十五月圆之夜,至洛水第三埠头夜市,以物易物。”
月圆之夜,洛水之上灯火如龙,夜市人声鼎沸,喧闹嘈杂。
惊蛰一身寻常商贾打扮,安坐于埠头旁一家茶棚的角落里,八名顶尖的玄鹰卫早已扮作脚夫、茶客、货郎,散布在四周,将整个茶棚围得如铁桶一般。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借着桌上一盏灯笼摇曳的光影,观察着市集上来往人群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亥时三刻,一个佝偻的身影自人群中缓缓走出。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那人戴着一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半尺长的粗竹筒,用蜡封得严严实实。
他径直走向茶棚的另一侧,那里坐着一个由林十七假扮的药材商人。
就在他将竹筒递出的那一瞬间。
惊蛰猛然起身,一步踏出茶棚,快如鬼魅。
她右手长袖一扬,一把细腻的白色药粉如雾般洒向那人怀中的竹筒。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洁白的药粉一接触到竹筒的封蜡,竟瞬间变成了刺目的赤红色!
血一般的赤红。
周围的“茶客”与“脚夫”们一拥而上,刀剑出鞘,寒光毕现。
那佝偻的身影浑身一僵,缓缓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因剧痛而扭曲的年轻脸庞,和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眶。
正是阿史那乌罗。
惊蛰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来自地狱的宣判:
“阿史那乌罗,你父亲没能带走的秘密,你也不该捡起来。”
玄鹰卫的地牢阴暗潮湿。
阿史那乌罗被绑在刑架上,端坐不语,那双被毒素侵蚀、缠满布条的手,微微颤抖。
惊蛰没有用刑,只是将从竹筒中缴获的一片片灰烬残迹,在长桌上一一摊开。
她手法精准,竟当着他的面,将那些残破的“亡者之言”,缓缓拼接成一幅覆盖大周北境与西域的情报网图谱。
做完这一切,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份卷宗,那是赵翁的供词副本。
她当着乌罗的面,点燃了供词的一角。
纸张燃烧的焦糊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审讯室。
她缓缓将那燃烧的纸角,凑近乌罗的鼻尖。
“你说你不恨朝廷?”惊蛰的声音轻得像一阵耳语,却字字诛心,“可这十年来,你每晚摸着的,都是那些忠臣良将被迫说出的违心之言,是他们在酷刑下扭曲的灵魂。你报复的不是女帝,是你父亲没能保护的妻子,是你自己再也看不见的世界。”
刑架上的身躯,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你的手废了。”惊蛰的声音愈发冰冷,却又带着一丝致命的诱惑,“但我可以让你继续‘听’——用我的方式,听我给你的声音。”
良久,阿史那乌罗那颗一直高昂着的、不肯屈服的头颅,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垂了下去。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冲刷着这个肮脏又鲜活的人间。
惊蛰转身,一片被她方才点燃、又随手掷于案头的焦黑纸角,被穿堂风轻轻吹起,打着旋,飘飘悠悠地落在她面前的卷宗之上。
那纸角上,被火焰燎过、碳化变黑的墨迹,隐约还能辨认出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