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牢九渊最底层。
那扇隔绝了七日七夜生死玄光的青铜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扩声中缓缓洞开。
一道湿冷的风,卷着浓郁的血腥与檀香混合的诡异气味,自门内涌出。
惊蛰赤足走出。
她的黑衣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又被狱中罡风撕扯得褴褛不堪,紧贴在削瘦却挺直的身上。
发梢滴着水,不知是汗还是血,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锁骨的深壑。
可她的那双眼睛,在幽暗的地牢里,却亮得像两捧新雪,清明得没有一丝杂质,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她未跪,未语。
只是走到地牢中央那座冰冷的石台前,将怀中抱着的七卷沉重的镜影竹简,轻轻放下。
动作平稳,仿佛放下的不是记录着剥皮抽筋般酷刑的供状,而是一卷新抄的诗文。
“咔哒。”一声轻响,是她将竹简摆放整齐的声音。
身后,一道倚墙而立的阴影动了动。
阎无赦从黑暗中走出,他脸上的鬼面已碎裂过半,露出底下焦黑交错的皮肉,和一道因肌肉扭曲而上扬的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着惊蛰的背影,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
“心狱七夜,无人能醒着出来。你本该疯的……为何偏偏醒得这么狠?”
惊蛰没有回头。
她只是抬手,理了理额前一缕被水汽黏住的乱发,动作从容不迫。
“因为你给的幻象太假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根冰锥,精准地刺入阎无赦最脆弱的神经,“在那幻象里,我成了女帝,坐拥天下。”
阎无赦的呼吸一滞。
惊蛰这才缓缓转身,那双清明如雪的眸子直视着他残破的面容,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我真成了女帝,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九渊地牢竟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与震颤!
那不是机关的声响,更像是砌筑墙体的万千砖石之中,那些被困了数十年,早已化为尘土的冤魂,在此刻被她的这句话惊得齐齐低吼。
阎无赦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那道扭曲的笑意彻底凝固。
他输了。
他用最极致的痛苦去锻造一把无情的刀,却不成想,竟锻出了一块能反噬炉火的寒铁。
同一时刻,紫宸殿东阁。
晨光尚未穿透厚重的云层,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一道孤绝的凤影。
武曌亲手将一张写满朱批的敕令送入鎏金铜炉。
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剜其双目,废其功体”,是她为惊蛰准备的最后归宿——倘若那把刀在心狱中彻底失控,沦为疯犬,这便是她身为帝王的最后仁慈。
火焰舔舐着纸张,将那些冷酷的字迹化为卷曲的黑灰。
灰烬在炉内盘旋上升,最终散去,像一声无声的轻叹。
她没有看那炉火,目光落回到御案上。
那里,摊开着惊蛰刚刚呈上的七卷竹简。
她的指尖修长而微凉,缓缓滑过竹简上那些刀刻斧凿般的字迹,最终,停在了第七卷末尾,一行用指甲硬生生划出的小字上。
字迹潦草,力透简背,带着濒死的挣扎与不肯屈服的决绝。
“无情非无心。臣所惧者,非痛,非死,而是忘了您为何留我活路。”
武曌的指尖在那行字上停了很久,久到烛泪又凝结了一层。
她缓缓闭上双目,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惊蛰那张倔强的脸,而是二十年前,兄长李弘在病榻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她说的话:“媚娘,为兄护不住你了……你要自己,活成最硬的那块骨头。”
活成最硬的骨头……
她睁开眼,眼底的波澜已尽数敛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阁中显得格外清晰:“来人。”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滑入殿中,跪伏于地。
“取朕的青玉印盒来。”
内侍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青玉印盒,那是陛下还是昭仪时便随身的私物,登基之后便封存深宫,从未示人。
他不敢多问,叩首领命,飞快地退了出去。
很快,那只通体温润的青玉盒被呈上。
武曌亲自开启,盒内并无珠玉,只在盒底,用隶书阴刻着四个字。
相负不负。
可以相负天下人,唯你我之间,不得相负。
这曾是她对故人的承诺,如今,她却想将这承诺,赠予一把刚刚懂得疼痛的刀。
史馆最深处的地窖里,霉味与纸张腐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阿漆蹲在那个被采薇丢弃的空陶罐旁,脚踝上沉重的铁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她伸出手指,在潮湿的泥地上,一遍遍复刻着《霓裳破阵图》的最后一式舞步。
那曾是冠绝神都的舞姿,如今却只能在这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无声地绽放。
她的眼中没有泪,只有比火焰更灼热的执拗。
忽然,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摸索声。
白耳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靠近。
他天生盲眼,在这极致的黑暗中却比常人更加自如。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刚刚用狱中废铜打造的新哨。
“阿漆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急切,“我听见了……心狱那边的风声变了。今晚子时,‘烛阴’的人要以‘清查逆党遗毒’为名,烧掉第三库里所有的‘贞观实录’。”
阿漆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缓缓抬头,看向白耳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黑暗,看见他脸上的焦灼。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起右手,用并拢的三根手指,轻轻贴在自己的唇上。
这是旧时宫中舞姬之间流传的暗语,意为:起誓。
而后,她用指尖在地上划出扭曲的字迹,一笔一划,力道深重。
——火可焚纸,焚不了舞步。
陶窑之外,夜风微凉。
几名灰使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批新烧制完成的空白竹管装上马车。
这些竹管,即将被送往心狱,用于录制下一批死囚的“临终供词”。
惊蛰一袭黑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她看着那领头的灰使,忽然迈步走了过去。
灰使见是她,神色一凛,立刻躬身行礼:“惊蛰大人。”
惊蛰没有理会他的戒备,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只密封的黑色陶瓶,递了过去。
“这是‘凝神露’。”她的声音冷淡,“阎无赦大人新制的药引,加进迷魂檀香里,能让犯人神思更集中,记忆提取得更‘真实’。”
那领队灰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惊喜,连忙双手接过:“多谢大人提点!这……这可真是解决了我们的大难题!”
他连声道谢,恭敬地将陶瓶捧上马车。
车轮滚滚远去,惊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无人知晓,这瓶所谓的“凝神露”,根本不是阎无赦所制,而是她从心狱祭坛那堆被污染的香灰中,亲手调制而成。
那香灰里,混入了阎无赦那位叛变心腹医官的独门药引配方。
此药,一旦与迷魂檀香一同遇热激发,便会产生逆向作用——它非但不能制造幻觉,反而会摧毁一切精神屏障,将受刑者生前最强烈、最不甘的执念,毫无保留地激发出来,化作最凄厉的嘶吼。
下一波送往东宫的“遗言”,将不再是精心伪造的供词。
而将是百名冤魂,隔着黄泉,齐声发出的怒斥。
子夜,紫宸殿的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一声轻响。
武曌批完了最后一份关于漕运的密报,提起朱笔,悬于空中,却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长阶如洗。
惊蛰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殿门之外,依旧是那身黑衣,身形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手中捧着一枚焦黑的桃核——正是那一枚被她亲手毁掉,又被阎无赦死死攥在掌心,最后遗落在地牢里的残骸。
她没有叩门,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良久,她缓缓抬手,在武曌能够看到的窗影下,慢慢合拢五指。
那枚承载着另一个人扭曲信仰和痛苦记忆的桃核,在她的掌心,被彻底碾为粉末,随风而逝。
她替阎无赦放下了,也替自己放下了。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
武曌悬于空中的朱笔终于落下,在一张崭新的敕令上,写下了一行字:
“明日午时,开史馆禁门,召六部尚书共校《先皇实录》。”
诏书写就,印玺落定。
她却没有立刻将其交予内侍,而是翻过诏书,在那光洁的背面,以同样的朱笔,悄然添上了一句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话。
“刀若已知冷暖,便不必再问谁握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