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的天,总是湿漉漉的。
惊蛰穿行在一条深不见底的旧巷,脚下的青苔湿滑,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腐朽木头的混合气味。
暗桩引着她到了一处破败的义庄,停在一具用草席包裹的小小尸身前。
“是个乞儿,前夜冻死的,没人认领。”暗桩低声禀报。
惊蛰蹲下身,没有理会那刺鼻的尸臭,伸手掀开草席。
那是一张灰败的、毫无生气的孩童面孔。
她沉默地解开尸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短褂,冰冷的手指探入衣袋,仔细翻检。
指尖触到一个硬物。
她将其捻出,是一片早已洗得褪色发白的布条,边缘毛糙,显然是从某件衣物上撕下的。
布条的一角,用粗糙的针线绣着两个字——柳记。
惊蛰的指尖猛地一颤,仿佛被滚油烫到。
柳记。
这个字号,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然地捅开了她尘封在二十一世纪的记忆之锁。
那个滂沱的雨夜,边陲小镇,她化名柳七娘,身份是贩卖布料的商妇。
任务结束,同伴的血尚未干涸,一个五岁大的男孩跪在泥水血泊里,一遍遍向她叩首,额头磕得青紫红肿,声音嘶哑地哀求:“求求你,带我娘回家……求求你……”
她当时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没入雨幕,心中唯一的念头是“任务第一,不留痕迹”。
那个被她抛在身后的孩子,叫阿丑。
那个她没有带走的女人,是他娘。
如今,这片绣着她前世假招牌的布条,竟从一个死在千里之外大周朝的无名童尸身上出现。
它像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惊蛰的灵魂上。
这不再是传闻,不再是推测。
“夜巢”手里,确确实实有真正的孩子,而其中一个,与她的过去有着无法斩断的血色牵连。
她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义庄,身后的暗桩不敢多言,只觉得统领的背影,在那一刻仿佛要被阴沉的天色压垮。
回到蒙学监的那个夜晚,惊蛰彻夜未眠。
她没有处理任何公务,只是命人取来她亲手编撰的《蒙学问答录》,摊开在书案上。
烛火摇曳,她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其中一页,墨迹在纸上晕开,又被她用近乎自虐的力道写下新的笔画。
那一页的标题是:《如何辨亲》。
里面用最浅显的语言,教导孩童如何通过胎记、小名、或是只有家人才知的秘密暗号来确认亲人身份。
她抄了一遍,又一遍,整整十七遍。
仿佛要将当年那个冷血离去的自己,按在书案前,强行补上这堂迟到了太久的人性之课。
她不是在写字,她是在用笔尖一遍遍地刻下自己的罪。
第三日黄昏,天际最后一抹残阳被乌云吞没。
一只眼部蒙着黑布的信鸽,扑棱着翅膀,精准地落在蒙学监的檐角。
它的爪上,绑着一卷极细的素笺。
砚冰取下素笺,呈给惊蛰。
纸上只有一行字,笔锋锐利,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明夜子时,西山废驿,交档换人。迟则杀,泄则焚。”
惊蛰凝视着那墨痕,眼中翻涌的情绪却在瞬间沉淀,化为一片冰冷的湖面。
她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
这字迹,乍看之下工整森严,模仿着朝廷公文的官样字体,可起笔处力道漂浮,收锋时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凝滞。
是一种刻意为之的伪装。
“砚冰,取三月前我们截获的‘清流盟’所有密信来。”
砚冰很快取来卷宗。
惊蛰将素笺与那些密信并排铺开,在烛火下逐字比对。
终于,她的指尖停在了素笺的“交”字上。
那个字的最后一钩,有一个极其微小的顿挫,与其中一封清流盟密信上某个偏僻字眼的笔锋习惯,如出一辙。
她彻底明白了。
母鸦根本不在乎什么密档的真假,她要的,从来就不是那本能搅动朝堂的《殉道录》。
她在等,等她这把女帝手中最锋利的刀,自己弯下腰,露出最柔软的脖颈。
这一战,从她看见那片“柳记”布条的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而对手,早已布好了针对她灵魂的杀局。
夜色深沉,惊蛰入宫请见。
紫宸殿内一如既往的沉静,龙涎香的气息仿佛能凝固时间。
她跪在殿中,双手呈上一份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卷宗,封面之上,烙着一枚触目惊心的“紫宸机要”金印。
武曌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更没有去碰那份伪造的密档。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下方的惊蛰,许久,才用那惯有的淡漠嗓音问:“你信朕吗?”
这个问题,与密档无关,与任务无关,直指人心。
惊蛰俯身,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清晰而沉稳:“臣若不信,今日便不会来。”
殿中又是一阵漫长的死寂。
最终,武曌轻叹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惊蛰心头。
“去吧。”女帝挥了挥手,准了。
惊蛰叩首谢恩,起身,转身退下。
当她走到殿门廊下时,一名侍立在旁的老宦官悄无声息地凑近,用低如蚊蚋的声音传话:“陛下说,火可以烧山,但不能烧了持火的手。”
惊蛰的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她袖中的手,猛地攥紧,锐利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懂了女帝的话外之音。
那句“朕不信你会选错”,根本不是信任,而是审判。
是悬在她头顶的另一把刀。
她今夜的选择,不仅决定阿丑的生死,更决定她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做那个“持火之人”。
子时将至,西山废驿。
荒草在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破败的驿站如同一只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惊蛰独自策马而来,翻身下马,走入那片深渊般的阴影。
驿站正中,一根粗大的铁链从房梁垂下,吊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阿丑的双眼被黑布蒙着,手腕和脚踝都套着沉重的铜环,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一个沙哑如砂石摩擦的嗓音,从大堂最深的阴影中传来。
“你来了。很好,我终于知道,世上最冷的刀,原来也有软肋。”
母鸦的身影缓缓走出。
她一挥手,三名脸上涂着惨白陶粉的童刺客,如壁虎般悄无声... ...息地从屋顶横梁上跃下,手持淬毒短匕,成品字形将惊蛰包围。
惊蛰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目光死死盯着半空中那个孩子。
她不闪不避,任由其中一名童刺客的短匕划破她的左臂。
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地。
就在血珠落地的刹那,惊蛰猛然扬手,一枚特制的竹哨自她袖中电射而出,精准地没入她头顶一处房梁的缝隙中——那里,是她早已命暗卫提前埋设的声纹引信。
一道尖锐却不成调的哨音响起,在空旷的废驿中回荡。
那声音并非任何曲谱,而是多年前神都街头一个疯癫的老乞丐——老癞,每晚都会哼唱的、早已失传的摇篮曲。
被吊在半空的阿丑,浑身猛地一震,喉咙里发出一丝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他有反应!
惊蛰的心脏狂跳,却一步步稳定地朝他走去,无视了那三柄再次逼近的毒刃。
她走到铁链之下,仰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出那句埋藏了整个前世的暗语:
“风起南巷,灯灭三更。”
阿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瞬间浸透了蒙眼的黑布,顺着脸颊滑落。
他挣扎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嘶哑破裂的嗓音回应:
“……归雁不飞,人在画屏。”
对了!是他!
那一瞬间,惊蛰眼中所有压抑的情绪尽数褪去,只剩下暴涨的杀意与寒光。
她手中长剑骤然出鞘,剑光如电,一剑斩断悬吊铁链的机关枢纽!
在阿丑坠落的瞬间,她旋身横扫,剑风凌厉,逼退三名围攻的童杀,同时伸手将下落的孩子揽入怀中。
她没有片刻停留,抱着阿丑,如一道离弦之箭,疾冲而出!
在她身后,数个火油桶被暗中埋设的机关引爆,整座废驿轰然一声,陷入一片火海。
冲出驿站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母鸦在熊熊烈焰中发出癫狂的大笑:“惊蛰!你以为你赢了?他体内的‘心锁蛊’早已启动,不说真话便痛如万针穿脑——你让他怎么活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惊蛰低头,看着怀中因恐惧和剧痛而不断颤抖的孩子。
她收紧手臂,将自己的披风裹住他冰冷的身体,轻轻抚过他汗湿的额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低声道:
“那我们就……永远不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