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元元那句“已经死了”，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像是最精准的预言，在吴凛的脑海里日夜盘旋，挥之不去。主卧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坚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肺腑的寒意。他不再试图与她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那双曾经充斥着占有与疯狂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种死气沉沉的、近乎呆滞的空洞。他依旧会看着她，目光却像是穿透了她，落在某个更加遥远、更加绝望的虚空。
林元元则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她不再望向窗外，不再对任何外界的事物产生反应。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或者蜷缩在沙发里，眼神空洞，呼吸清浅，像一株失去了所有水分、正在缓慢枯萎的植物。艾米医生来看过几次，眉头越锁越紧，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摇头，留下一些安神和维持基本营养的药物。
别墅里的佣人们行动越发悄无声息，连老管家脸上那份惯常的恭谨，也染上了难以掩饰的恐慌。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某种平衡已经被彻底打破，一股更加危险、更加不可预测的风暴，正在这死寂的华丽牢笼里悄然酝酿。
这天夜里，毫无预兆地，下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台上，很快便转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将窗外的一切都染成了纯净而冰冷的白色。
吴凛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片迅速被白色覆盖的世界。大雪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和光线，让别墅更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似乎也是一个下雪天，他偶然在网上看到过林元元早期的一个短视频。她穿着毛茸茸的白色外套，围着红色的围巾，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对着镜头呵出白气，笑容干净又明亮，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星。那时的她，鲜活，生动，是他从未拥有、也从未想过要去触碰的光。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星光在他手中，一点点熄灭，最终变成了如今这死寂的灰烬？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剧痛。他猛地转过身，猩红的眸子死死盯住床上那个蜷缩的、几乎感觉不到生命气息的身影。
不。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一股强烈到近乎毁灭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爆发。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她就此枯萎，不能接受她在他身边变成一具空壳！哪怕是用最极端、最疯狂的方式，他也要把她拉回来！哪怕……是同归于尽！
他几步冲到床前，一把将林元元从床上拽了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没有丝毫反抗，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偶。
“起来！”他低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病态的亢奋而扭曲变形，“你不是死了吗？嗯？那我带你去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死’！”
他粗暴地扯过一件厚厚的羽绒服，胡乱裹在她单薄的睡衣外面，然后拽着她的手臂，不顾一切地拖着她往外走。
林元元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让她因长期虚弱而畏寒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但她依旧没有挣扎，也没有询问，只是任由他拖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无论他将她带往何处，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与她无关。
吴凛拖着她，一路穿过寂静的走廊，走下楼梯，径直打开了通往别墅后方花园的玻璃门。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量的雪花，瞬间呼啸着灌了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花园里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草坪、花圃和雕塑，只有几盏昏暗的地灯在雪幕中顽强地透出模糊的光晕，勾勒出一个冰冷而绝望的世界。
“看啊！”吴凛将林元元拽到花园中央，松开了手，指着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尖利和疯狂，“你不是觉得冷吗？不是觉得活着没意思吗？这里够不够冷？够不够像你想要的‘解脱’？！”
林元元站在没及脚踝的积雪中，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嘴唇迅速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变得青紫。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泪水，却比泪水更冷。她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看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寂静无声的天地，然后又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深陷在雪地里的双脚，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沉默和无动于衷，彻底点燃了吴凛心中最后一点理智的引线。
“说话！林元元！你说话！”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疯狂地摇晃着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摇散架，“恨我啊！骂我啊！或者……或者求我！求我带你回去！就像你那次……那次假死一样！对！你再骗我一次！再骗我一次好不好？！”
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绝望的、语无伦次的祈求。他宁愿她是在演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折磨他，也不愿相信她是真的……心死了。
林元元被他摇得头晕眼花，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抬起颤抖的手，想要推开他，却虚弱得使不上丝毫力气。
看到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即使是痛苦的咳嗽，吴凛眼底竟猛地迸发出一丝病态的光亮！他停下摇晃，双手捧住她冰冷的脸颊，迫使她看着自己，语气急切得近乎癫狂：“你冷了是不是？难受了是不是？那就求我！元元，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肯再看我一眼，像以前那样……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放你走！我真的放你走！”
“放我走”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自己耳边炸响。这是他第一次，亲口说出这句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决绝。
他在用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筹码，赌她那颗“已死”的心，是否还残存着一丝对“自由”的渴望。
林元元的咳嗽渐渐平息。她透过朦胧的雪幕，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疯狂、痛苦和卑微祈求的俊脸。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让他看起来有一种破碎而脆弱的俊美。
放她走？
多么讽刺。
在她已经不再对“自由”抱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在她觉得这副躯壳留在哪里都无所谓的时候，他却用这种几近自毁的方式，将这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双手捧到了她面前。
她张了张嘴，冻得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吴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死死地盯着她的唇，眼底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希冀。
然而，最终从她口中溢出的，不是祈求，也不是回答，而是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用尽了她全部力气的叹息。那叹息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却重得足以将吴凛所有的希望，彻底碾碎。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向前倒去。
“元元——！”
吴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猛地伸出手，在她倒地之前，将她那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的身体那么轻，那么冷，软绵绵地靠在他怀中，像是随时会融化在这冰天雪地里。
巨大的、灭顶的恐慌，如同这漫天大雪，瞬间将他淹没。他抱着她，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感受着她微弱的、仿佛随时会停止的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如同冰锥般刺穿了他的灵魂——
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不是以她逃离的方式，而是以这种……在他眼前，一点点熄灭、消亡的方式。
“不……不……不要……”他语无伦次地呢喃着，将她冰冷的身体更紧地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却发现自己的怀抱和她一样冰冷。他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去摸她的脉搏，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跳动，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醒过来……元元……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他把脸埋在她冰冷颈窝，滚烫的泪水终于失控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雪水，滴落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我不要你死了……我不要了……你活过来……活过来好不好……我求你……”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空旷的、被大雪覆盖的荒原上，抱着他唯一可能失去的珍宝，崩溃地、毫无形象地痛哭失声。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偏执，所有的疯狂，在这一刻，都被这失去的恐惧彻底击碎，只剩下最原始、最无助的绝望和悔恨。
大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了花园，覆盖了别墅，似乎也想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痛苦与罪孽，都温柔而残酷地一并掩埋。
老管家和几个佣人听到动静，惊慌失措地赶了过来，看到雪地中相拥（或者说，是吴凛死死抱着昏迷的林元元）的两人，都吓得魂飞魄散。
“先生！林小姐！”老管家急忙上前。
吴凛猛地抬起头，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癫狂的脆弱，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老管家的手臂，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救她！快救她！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凄厉而绝望。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几乎冻僵的林元元抬回了别墅，艾米医生也被以最快的速度请了过来。
吴凛像个游魂一样，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床上那个毫无生气的苍白身影。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和雪水，头发凌乱，衣服皱巴巴地沾满了泥雪，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冷峻和威严。
他看着艾米医生忙碌，看着佣人们进进出出，感觉自己像个被隔绝在玻璃罩外的旁观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被他逼到绝境的生命，在他眼前一点点流逝。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当艾米医生终于直起身，摘下听诊器，说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但身体极度虚弱，需要绝对静养和……”时，吴凛紧绷的神经才仿佛骤然断裂，他踉跄一步，扶住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还想再问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艾米医生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模样，眼神复杂地摇了摇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加湿器细微的运作声和林元元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吴凛一步步挪到床边，缓缓地跪了下来。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碰触她的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时，猛地缩了回来。他怕。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扰了她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稳。
他就那样跪在床边，像个虔诚的、等待审判的罪人，仰头看着床上那张苍白安静的睡颜。雪花在窗外无声飘落，房间里暖气充足，却驱不散他心底那一片冰封的荒芜。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将她拖进雪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她回不去，而是他。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这场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雪葬，最终埋葬的，不是林元元已然死寂的心，而是吴凛自己那赖以生存的、扭曲的骄傲和偏执。
溃堤的疯魔之后，露出的，是鲜血淋漓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废墟。而那废墟之上，是否能生长出新的东西？
无人知晓。
只有窗外的雪，依旧下个不停，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彻底净化，或者……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