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铎径直走到悬挂的江南舆图前,手指精确地点向几处水路要道。
“四爷明鉴,若在此处关隘,以稽查漕粮损耗、整顿河工为名,密不精干人手严查过往船只,尤其留意携带巨额不明银票或贵重物品者……
同时,遣得力之人潜入盐帮底层散播‘过江龙’中饱私囊,克扣兄弟的谣言,再辅以利诱许诺,凡举报其贪墨证据或倒戈者,既往不咎并可得其部分私财,双管齐下则网必破,鱼可擒!”
在场属官几人目瞪口呆,胤祥也不由眼前一亮,这套方案狠辣精准,一针见血;不仅直击要害,更提供了清晰可行的路径。
胤禛一直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戴铎有些建议竟和自己对盐政的思路不谋而合,沉静的眼底掠过一起赞赏:
“戴先生高见,切中要害。今日起,你便留在本差身边参赞机要。”
胤祥在一旁爽朗一笑:“怎么样四哥,我就说他是个人才吧。戴先生等会儿散会,一起喝一杯!”
“戴铎谢四爷、十三爷知遇之恩,定当竭尽驽钝,以报万一。”
“四爷。”一年长幕僚捻须沉声道。
“戴先生之策虽妙,然雷霆手段易激起大变。太子、八爷一众势力经营江南多年,若逼之过急,使其狗急跳墙,联合地方势力煽动民变,后果不堪设想!以老朽之见,怀柔安抚为上,以免打草惊蛇。”
戴铎蹙眉,正欲反驳,一个沉静柔和的声音却自胤禛身后响起,他回身一看,是四爷身边一直沉默的小厮。
“先生所虑,确有几分道理。”
珈宁抬起头,余光瞥了一眼胤禛,见他没有阻止,又继续说道:“有些人无靠山且尚存一息良知,可以‘怀柔’二字观其后效。
然若用在这些吸惯了民脂民膏的爪牙身上,终是养虎为患,他们背靠大树,手上有权势,岂会因区区‘安抚’放下屠刀?”
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翘:
“至于民变,百姓所求无非温饱安宁。这些爪牙巧取豪夺,早已民怨沸腾。
四爷此时若以雷霆手段铲除毒瘤,抄没不义之财,赈济流民,充实国库,昭告天下此为‘清淤除秽、还利于民’之举。
从二位爷这些时间惩贪腐的民间反应来看,此举非但不会激起民愤,反而会收取民心。”
她微微一顿,声音更加清晰:
“再说‘打草惊蛇’,惊得只是那些心怀鬼胎,首鼠两端之辈。惊出来正好一网打尽,反而免了日后无穷隐患!此乃以正压邪,以阳谋破阴谋之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字字珠玑,句句铿锵!
属官和幕僚都面面相觑,有人面露恍然,有人脸色复杂,四爷身边一个小厮都这么厉害?
那岂不是显得他们都很没用⊙﹏⊙
戴铎刚刚的沉稳从容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粹的震撼和探究,他自负智计过人,然四爷身边一个小厮都能对朝堂倾轧、人心向背看得如此清晰透彻!
这小厮不仅完美补足了他谋略的攻心环节,更将其提升到了堂堂正正的道德与政治高度!
这份魄力和格局……如此看来,四爷身边人才济济,果非池中之物!
胤禛没有忽略在场众人的微表情,尤其是戴铎落在珈宁身上那难掩的惊异欣赏目光,让他心里那根“不悦”的心弦,被极其细微的拨动了一下。
他沉声道:“戴铎之策,辅以珈宁‘正本清源’之论,诸公可据此完善细则,速去拟订章程。今日就到这吧。”
会议散去,胤禛、胤祥留下戴铎又交谈了一会儿,珈宁给他们添茶以后,悄然退出屋子。
午后寂静,珈宁来到旁边的藏书楼,想寻一卷基础医书翻阅学习,万一以后用得上。
走过书架,突然发现有本《汤头歌诀》,便带到门口石桌石凳处,取下小厮帽子,边扇边翻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脚步声,一个身影逐渐靠近,未及抬头一席青衫映入眼帘:“原来你是一位姑娘!”
珈宁站起微微屈膝还礼“戴先生。”
“姑娘这双眼睛,戴某似乎在哪里见过……哦,先不说这个!今日姑娘一番高谈阔论,戴某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戴铎语气脸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与钦佩。
“‘以阳谋破阴谋’之谈直指关窍,更赋予戴某那微末伎俩以正道之名。姑娘的胸襟见识,非寻常女子可比,戴某……五体投地!”他对珈宁深深一揖。
珈宁微笑,语气平和优雅:
“先生过誉了,珈宁不过拾人牙慧,将先生精妙策略的点睛之处细细道出罢了。先生洞察时弊,深谋远略,才是真正大才。”
“不!姑娘不必自谦。”
戴铎站直身,目光灼灼:“你之所言有气魄格局,戴某谋事,常拘泥于术与利,而姑娘则站在道与势的巅峰俯瞰!此等眼界,戴某自愧弗如。”
他走近一步,声音因激动略显紧张:
“戴某飘零半生,自诩博览群书,阅人无数,从未遇见如姑娘这般灵慧聪颖之人!今日得遇,实乃……”他一时竟不知用何词表达这份纯粹的欣赏和智识共鸣而生的强烈好感,似惺惺相惜,又似……
珈宁被他过于直白炙热的眼神和话语弄得有些不太自在,后退半步,正欲开口,却听到回廊传来一个冰冷低沉,不辨喜怒的声音。
“哦?戴先生对本差的人竟如此推崇欣赏?”
胤禛站在回廊阴影里,双手背后,目光深沉如渊,带着无形威压。
闻言,戴铎脸上的激动和热切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化为一片惊悸的苍白,都怪自己一时激动忘了深思,能待在四爷身边的姑娘,怎会平常!
冷汗倏地浸 透了后背,戴铎慌忙深深躬身行礼。
“四爷,戴某不知……戴某一时忘形,言语无状,冲撞了姑娘。请主子恕罪!”
珈宁意识到什么,心也倏地一沉,但面色坦然地看着胤禛:“四爷……”
胤禛没有看戴铎,眼神紧锁珈宁,仿佛无声确认着什么,烙印着什么,但声音却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看来这藏书楼外,倒是个谈古论今,惺惺相惜的好地方!”
说完转身,冷峻的身影无声融入回廊的阴影里,越去越远,只留下轻飘飘的话:
“戴先生既有此雅兴,不妨在此处好好研读一番。暗一,送她回自己屋里去。”
一个身影悄然出现,躬身对珈宁行礼:“姑娘,请——”
珈宁随暗卫沉默离去,戴铎僵立在原地,冷汗涔涔,方才灵犀相通的心动和欣赏,如今只剩一片后怕和苦涩。
顺着胤禛离开的方向,庭庭院落深处,隐约传来一声瓷器被生生捏碎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