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旧南楚皇城。
柳如烟今日穿上了幼时在皇宫里所穿的宫装，走到街中。
往日被敬仰尊崇的公主，今天却只能依赖外国人施舍的威严，才敢出现在众人面前。
可是……
“柳如烟那个贱女人，还敢回来？”
“都是她，都是她害我们过得这么苦。”
“我非要杀了这个贱女人不可。”
皇城里认识她的人本就多，昨天齐星宇还大张旗鼓地插了六十六块云鉴镜，只要有一个认识她的，就能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很快都知道这“柳氏”就是被宣称已死的宁安公主柳如烟了。
“哎别冲动，她如今可是有天杀真人罩着呢。你杀她自己送命事小，天杀真人要是报复，说不定全城全村都屠了啊。”
“啊——哼！那我们就看着她这么逍遥快活吗？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哎呀，熬过一天是一天吧，这年头就得跪着才能活啊。你看人家给天杀真人跪了，不就又活蹦乱跳地踩在我们头上？”
“膝盖越软，活的越好啊。”
柳如烟没有和他们争辩，只是把所有的屈辱咽下。
自己跪了吗？
跪了吗！！！
自己已经跪过太多次了，从一开始的假装讨好到现在的彻底放弃，自己的膝盖早就被打折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脸去反驳大家的指责。
自己就像一只招摇过市的老鼠，人人喊打。
喊的多，可是借着齐星宇的恶名，没人真敢上来就是了。
回到祖国，见大家都是这样看她的，心也快死了。
自食恶果。
从决心刺杀齐星宇开始，自己就输了。
还不如死在一年前的战场上，至少大家还会说她是个英雄。
英雄……
柳如烟穿过一条条街巷，背后跟着怀抱琵琶的侍女“小小”。
她感觉自己并不是和故乡告别的游子，而是被拷上枷锁游街示众的罪人。
但反正自己是要死了，不管心死还是身死，过了今天，一切都会结束。
如果这次游街能让大家释放一下心里的苦闷，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就能让大家发泄怒火，坚强地活下去。
那也算没有白来一趟人间。
挺胸抬头，迎接着所有对自己的诋毁。
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
没了退路，只有向前。
一步，一步。
小巷里传来悠扬的歌声。
“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柳如烟停下了脚步。
“有没有谁能告诉我，可是苍天对你在呼唤。”
这歌唱得，说不定还不如她呢。
但却让她想到了几天前还在为了活命以及刺杀行动努力挣扎着活下去的时候。
天真，却又固执地认为只要坚持下去就有转机。
“一座山翻过一条河，千山万水永不寂寞。”
那是苍老的男声，唱出来的和她的感觉有些不一样。
好像在唱山水，又好像在唱人，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只是单纯地歌颂，用这半生的蹉跎，歌颂一位不存在的英雄。
柳如烟忽觉眼下一酸。
“你来过年华被传说，百里杜鹃不凋落。”
没有气势，孤凄，连和声都没有的独唱，让这歌声充满了沧桑感，力度甚至不如她这个女孩……如果22岁还能算女孩的话。
但就是这种沧桑，让柳如烟舍不得离开。
以前她只是在唱，为了活命而唱，为了齐星宇的要求，拼命地学拼命地唱，都没有时间细细品味这首歌的意思。
可今天，从别人之口听到歌声时，她才感受到。
这歌唱的，就是她一直想当，却又当不成的女英雄。
伴随着高亢的尾音，柳如烟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她独自蹲在角落，用手臂遮住自己的双眼。
“……”
尹欢水在她身旁蹲下。
“没关系的，小姐，休息一下吧。”
“没错，宁安公主，休息一下吧。”
歌者从深巷中走出，身穿黑色风衣，右臂却空空如也。身后跟着五六人，个个都带着伤痕。
柳如烟抬头看他。
她当然认得。
前几日听她唱歌，不小心被官军发现的那一位。
曾和她一起作战的义军盟友，在蛮疆荒原上一同拼死作战的赵将军。
性情耿直，不懂权谋，只要一句口号就能调遣得了，认死理不懂变通，根本玩不转政治，最多也就只能当个将军。
她对赵将军曾是如此评价。
今日特意在这巷中唱歌，恐怕是为了讽刺而来。
不对。
柳如烟忽然赶紧站起身来。
“小小，我们走吧。”
“不用急的，小姐，您可以多休息一会。”
“没错，您好好休息吧，复兴南楚的重任，就交给我们！”
赵将军说得斩钉截铁。
“杀敌报国，本就是我们男儿的事！宁安公主，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柳如烟：“我……我没有，我根本不是想要复兴南楚，我用复兴南楚的口号骗你们，骗所有人，因为我知道你们想听这个。”
赵：“想听不正好吗？我们不就是在为复兴南楚而战吗？”
柳：“我不是！我是，我是，我是想当皇帝，想当女皇帝，想当英雄！因为这种理由，才把你们送上战场啊。”
赵将军毫不迟疑：“我们也想让您当皇帝啊！”
柳如烟抬头。
赵：“我们只想过上好日子，谁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我们就让谁当皇帝，公主，你难道觉得自己还比不上林风雷那个狗东西吗！”
柳如烟眨眼，心里不是滋味。
有青岚宗在，自己上去，难道会有多大改变吗？
作为从小在宫廷里长大的公主，她当然知道收上来的灵石税去了哪。
“求仙问道”是皇帝收灵石税的名义，也是皇帝必须要做的事。
如果皇帝不求仙问道，国家就会年年逢灾，土地颗粒无收。
接下来就是爆发起义，新皇掌权，如果还不求仙，那就再循环。
她当了皇帝能改变什么？敢改变什么？
敢真不收灵石税的皇帝都在地府里，而且去了地府也改变不了任何事，自然会有喜欢求仙问道的皇帝坐这个龙椅。
旁边这位侍女更是天齐的太子妃，听说那边的人民不但要灵石税，甚至还要收美人税，每年都不知道要往皇宫进贡多少女子，供齐星宇玩乐。天齐的百姓简直就生活在地狱之中。
至少消息是这样的。
世道也是这样的。
起义造反要的是口号，要煽动，要让无知的百姓为自己卖命，可真坐上去了，那些口号能实现多少？
哪个百姓不希望生活在一个不收税的国家里，可或许只有坐上皇位之后，才能明白那种身不由己。
多少朝多少代，因为灵石税爆发的起义有多少次？可灵石税哪一次被废除了吗？
况且，就算求仙问道献上的灵石够数，也未必就国泰民安……自己的亲人，不就是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赵将军真的有点……傻的可爱。
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天真地相信才傻的可爱。
赵：“总有一天，我们不但要杀掉那个鸟殿上的狗皇帝林风雷，还要夺回定州，把天齐人赶出南楚的国土。”
赵：“宁安公主，谢谢你，是你的歌声激励了我们这些还在坚持反抗的人，让我们还有信念继续抗争下去。”
柳如烟：“我……我没有！”
她发觉这赵将军真是不过脑子，什么都敢说。
尹欢水可还在这，你们只说反抗岚朝就算了，还敢反抗天齐？她会把你们全都杀光的！
连悲伤的余裕都没有，柳如烟连忙说道：“我是想告诉你们，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看到大好河山啊。”
赵将军笑笑：“山河破碎，还说什么大好。天齐的军队固然强大，齐星宇固然可怕，岚朝的统治固然恐怖，但他们压不垮南楚的脊梁。只要您还在，南楚就还在！”
柳如烟：“我，我，我没让你这么做，你们，你们……”
赵将军抬手一挥，抵抗军将士们齐齐高唱：“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
柳如烟：“这不是我唱的！我哭过，我也跪了，我向天齐人下了跪才有了活路，你们也得跪下来，才能活！”
赵：“不，您没跪。”
柳如烟：“我跪了！！”
“您没有！！！”赵将军脸色通红地吼出来，“我们都知道，您不是为了偷生而苟且，您投降天齐是为了能激励更多的人！是为了让我们不被岚朝的血腥压垮，为了让我们能继续战斗下去！”
“宁安公主，您没有跪！您是南楚人永远的英雄！！”
扑通。
柳如烟这次真跪下了。
“我求求你，别杀他们……你们要把我怎样都好，只有这件事……求你，不要……”
“我愿意，我发誓，我愿意做齐星宇的女人，给他生孩子，无论多少个，无论多少天，生到我死都可以，怎样对我都可以！”
放弃吧，放弃就好。
我已经配不上英雄这个称呼了。
从身体到灵魂，我没有任何一项不被齐星宇掌控，完全就是他的提线木偶。
他想把我怎么样就把我怎么样吧。
当女帝也好，公开处刑也好，犒赏三军也好，还是想把我活活累死在勾栏之内，让我成为这世上最大的笑话，都无所谓了。
早该这样的。
在天煞真人面前，自己算得了什么？
早点跪下，只要当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就好了。
“我只求你们，能放南楚人一条活路……”
白色的星羽从她的胸前飘出，在日光下染成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