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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信发出去后的第二天，江州市纪委大楼里一如往常。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室的地面上切割出整齐的明暗条纹。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以及打印机油墨和陈年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同事们在工位间走动，压低了声音交谈，键盘的敲击声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曲沉闷而规律的机关交响乐。
丁凡正在整理一份关于廉政风险点排查的常规报告。他的坐姿很端正，神情专注，仿佛这份枯燥的文书工作就是他世界的全部。他时不时地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节奏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经过了仔细的斟酌。
没人能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没人知道，他投下了一颗足以引爆江州官场的深水炸弹，现在，他正像一个最耐心的渔夫，静静地等待着水面下的回响。
隔壁办公室的张承业端着保温杯晃了过来，杯子里泡着枸杞和红枣。他最近春风得意，自从陈敬德倒台，他作为事实上的案件审理室负责人，在纪委内的声望水涨船高。
“小丁，报告弄得怎么样了？”张承业的语气带着一种上级对下级的随和，实则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张主任，快好了，下午就能交给您。”丁凡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下属的恭谨笑容。
张承业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丁凡的电脑屏幕上扫了一眼，都是些官样文章，没什么特别。他心里对丁凡的观感很复杂，这个年轻人是把利剑，锋利得让他都有些心悸，但只要用得好，就是自己向上爬的最好工具。
“不急，慢慢来，注意细节。”他故作关心地叮嘱了一句，便踱着步子走开了。
丁凡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未变，眼神却深邃了些许。他知道，张承业这些天一直在活动，试图将“代理”两个字去掉。而自己，则需要在这片刻的平静中，继续扮演好一个无害的、业务能力出众的年轻干部角色。
他低下头，继续敲击键盘。报告里一个关于“加强对领导干部八小时之外社交圈监督”的段落，他写得格外认真。
与此同时，一百多公里外的省会。
省公安厅大楼，一间挂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办公室”牌子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
办公室主任冯毅，是一个年近五十，面容刚毅的男人。他的头发微霜，眼神像鹰一样锐利，常年的刑侦工作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法令纹，也沉淀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此刻，他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正是丁凡那封“幽灵邮件”。
邮件是凌晨时分收到的，值班人员按照流程归档，因为发件人是乱码，本以为是垃圾邮件。但标题的“罪恶之巢”和落款的“陈敬德”三个字，让值班员不敢怠慢，第一时间上报。
冯毅从业三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举报信。有捕风捉影的，有恶意报复的，也有石沉大海的。但这封信，从第一个字开始，就让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信的口吻充满了怨毒与不甘，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在离场前，掀翻了桌子。这种极致的情绪，反而比那些冷静客观的举报，更添了几分真实感。
当他点开那个名为“送给钱书记的礼物”的加密附件，输入密码后，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几张高清的截图，像是几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一张截图里，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正将一摞筹码推向赌桌，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扭曲。冯毅的脑子里立刻跳出了一个名字——江州市规划局副局长，赵立新。上周，他还在省里的城建规划会议上，见过此人意气风发的样子。
另一张截图，是一个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面前空空如也。冯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江州市财政局的处长王建国，一个以“廉洁标兵”着称的干部。
最让他心惊的，是那份电子账本的节选。上面用代号和简写，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资金的往来。“城南项目，赵局，200”，“财政拨付，王处，50”……后面的数字单位，恐怕不是“万”那么简单。
而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的，是“钱振国”和“鲍力（黑豹）”这两个名字。
冯毅关掉图片，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办公室里很安静，他能听到自己心脏沉重而有力的跳动声。
一个由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作为保护伞，以其“黑手套”为执行人，专门为腐蚀拉拢地方实权官员而设立的地下赌场。
这条线索的价值，已经不是“重大”可以形容，而是“惊天”。
他睁开眼，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知道，举报人是不是陈敬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份证据的真实性有多高。
他拿起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老孙，帮我查个地方，江州城南，护城河边，一个叫‘静心阁’的茶楼。对，别惊动任何人，我只要知道，它背后真正的老板是谁，以及……它晚上是不是真的只卖茶。”
半小时后，电话回了过来。
“冯厅，查到了。那地方明面上的法人是个不相干的人，但背后真正的掌控者，是江州一个叫鲍力的，外号黑豹，跟钱书记走得很近。另外，我们的人在外围观察了一下，那地方晚上进出的车，牌照都不简单，而且……进去的人，基本就没在凌晨前出来过。”
冯毅听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按下了内线。“通知专案组核心成员，五分钟后，到小会议室开会。所有人，手机上交。”
五分钟后，小会议室里，气氛肃杀。
冯毅将打印出来的举报信和关键证据，分发给在座的几位心腹干将。
“情况就是这样。”他环视一圈，“江州的政法系统，是钱振国的自留地。用江州的警力去查，无异于让黄鼠狼去看鸡窝，信刚到市局，赌场那边就能收到风声，把地皮都给你洗干净。”
一名下属沉声道：“您的意思是……异地用警？”
“对。”冯毅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点，“不但要异地用警，还要快！今晚就动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我要在钱振国反应过来之前，把这个‘静心阁’，连人带证据，给我整个端了！”
“从哪里调人？”
冯毅的目光投向墙上的地图，落在了江州旁边的城市上。
“林安市。我亲自跟林安市局的李局长通电话，让他抽调最精锐的特警和经侦力量，一百人，全副武装，今晚八点，在两市交界的高速服务区集结待命。行动代号，‘惊雷’！”
“是！”
一场针对江州官场的雷霆风暴，在省城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被迅速决策并部署下去。整个过程，高效、保密，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悄然启动。
……
当晚十点。
江州城南的“静心阁”茶楼，依旧灯火通明。
一楼大厅，古色古香，悠扬的古筝声中，穿着旗袍的服务员穿梭往来，为稀稀落落的几位客人添上热茶，一切都显得那么风雅。
然而，在三楼那个被天鹅绒窗帘与外界彻底隔绝的世界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酒精和人体汗液混合的刺鼻味道。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十几张赌桌被围得水泄不通。筹码碰撞的清脆声，赌客们或兴奋或懊恼的叫喊声，荷官面无表情的报牌声，交织成一曲欲望的狂想曲。
鲍力端着一杯红酒，心满意足地在场内巡视。看着那些平日里在电视上人模狗样的局长、处长们，此刻像最普通的赌徒一样，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他的心中就涌起一股极致的掌控感。他知道，这些人只要踏进了这个门，就等于把自己的把柄，亲手交到了他和钱书记的手里。
规划局的赵副局长又输红了眼，他一把扯开领带，将面前最后几个万元筹码猛地推了出去，嘶吼道：“梭哈！我就不信这个邪！”
财政局的王处长则躲在角落里，脸色惨白地打着电话，似乎在向什么人紧急借钱。
就在这时，茶楼外，数十辆挂着林安市牌照的警车，如同黑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静心阁”的合围。没有鸣笛，没有喊话。
下一秒，茶楼厚重的实木大门，被破门锤轰然撞开！
“不许动！警察！”
“全都趴下！手抱头！”
上百名全副武装、手持微冲的特警，如同天降神兵，从一楼冲了上来。控制住一楼后，他们没有丝毫停顿，直奔那部内部电梯。
三楼的赌客们被楼下的巨大动静惊动，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通往三楼的几处安全通道和电梯门，同时被撞开！
“警察！都不许动！”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赌场里的每一个人。
前一秒还喧嚣震天的赌场，瞬间死寂。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之中。
赵副局长刚刚推出去的筹码还摆在桌子中央，他看着门口的特警，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王处长手里的电话“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鲍力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就想往旁边一个隐蔽的暗门冲去。但两名眼神锐利的特警，早已盯上了他这个场子的负责人。
他刚一动，两名特警便如猎豹般扑了上去，一个凶狠的擒拿，将他死死地按在了赌桌上。鲍力那张横肉丛生的脸，被狠狠地压在绿色的绒布上，旁边散落的筹码硌得他生疼。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你们知道这里是谁的场子吗！”鲍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嘶吼着。
带队的特警队长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出示了一下自己的证件。
“省公安厅，‘惊雷’行动。鲍力，你被捕了。”
当鲍力看清证件上那枚来自省城的印章时，他脸上的所有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知道，完了。这次来的不是江州的警察，而是省里的。钱书记，恐怕也保不住他了。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正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钱振国刚刚结束一个应酬，正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突然，他放在一旁的私人手机，发疯似的震动起来。
他有些不悦地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眉头皱了起来。是市公安局的局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他接起电话，语气不善：“什么事？”
电话那头，市局局长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和急促：“钱书记，不好了！出大事了！城南的‘静心阁’……被端了！”
钱振国猛地睁开了眼睛，眼中那份慵懒和倦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和冰冷的寒意。
“被端了？被谁？”
“不……不是我们的人，”局长的声音都在发颤，“是省厅直接指挥的，林安市的特警！现在……现在整个‘静心阁’都被封锁了，我们的人连外围都进不去！”
钱振国握着手机的手，青筋暴起。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省厅……异地用警……
这几个词，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知道，这不是一次常规的扫赌行动。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精准的、针对他而来的……外科手术式打击。
是谁？到底是谁，能把刀子，如此精准地捅到他的心窝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