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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国的话音，如同一柄沉重的铁锤，砸在会议室中央那张光洁的椭圆形会议桌上。声音不大，却仿佛在每个人的耳膜上都激起了嗡嗡的回响。
死寂。
一种足以让人窒息的死寂。
省纪委书记的老烟枪习惯性地摸向口袋，指尖触碰到空空的烟盒才猛然想起这是在会场，动作僵硬地收了回来。组织部长的手指在茶杯盖上轻轻敲击着，那单调的“哒、哒”声，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时间刻度。
所有人都看着对峙的两个人，又仿佛谁都没看。目光的焦点在他们身前的茶杯、文件，甚至桌面的木纹上游移，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准的探照灯，将周文海和王建国脸上的每一丝肌肉牵动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周文海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冲向头顶，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王建国那番话，尤其是最后一句“没有你这个省委常委、市委书记的父亲，他算什么东西”，像一把淬了盐水的钢刷，狠狠地剐蹭着他内心最隐秘也最脆弱的神经。
他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他自己知道。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那场永无止境的权力攀爬中，对儿子的教育，除了金钱上的满足和偶尔几句居高临下的训斥，几乎一片空白。可即便如此，那终究是他的儿子，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权势光环下最直接的受益者，也是他此刻最大的软肋。
被王建国当着整个省委常委会的面，如此赤裸裸地揭开这层父子关系，无异于当众剥光了他的衣服。
“王建国！你这是政治迫害！是借题发挥，公报私仇！”周文海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发颤，他指着王建国，手都在抖。
王建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将目光转向主位的钱立群，姿态恭敬，言辞却依旧锋利如刀：“钱书记，各位常委，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基于网上已经公开的事实。我个人与文海同志并无私怨，我所针对的，是江州市当前暴露出的严重问题，是一个党员干部党性原则的问题。如果实事求是也算‘迫害’，那我无话可说。”
他轻轻一句话，就将周文海的狂怒定性为“气急败坏”，将自己的攻击升华为“为公义发声”。
高下立判。
钱立群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从容不迫。
这无声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告诉所有人：戏，继续唱。我要看你们的真本事。
周文海瞬间领悟了书记的意思。他知道，愤怒是最低级的武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他显得更加无能和心虚。他必须冷静下来，必须为自己进行一场哪怕毫无希望，也必须显得逻辑严密的辩护。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滚烫的怒火被他强行压回胸腔。他松开指着王建国的手，缓缓放回桌上，甚至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袖。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多了一丝沙哑的疲惫。
“对不起，钱书记，各位同志，我失态了。”他先是向所有人道歉，姿态放得很低。然后，他转头看向王建国，眼神复杂，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表现出的痛心与失望。
“建国同志，我知道你对我的工作有意见，对我个人有看法。我们可以摆在桌面上谈，甚至可以在民主生活会上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但是，你不该用这种捕风捉影的方式，将我儿子，将我的家庭，牵扯到这样一场政治风波里来。”
他开始偷换概念，将王建国对“官二代”的质疑，扭曲为对“干部家属”的攻击。
“不错，周峰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我从不否认。但是，他也是一个独立的成年人，一个独立的企业法人。他有他自己的事业，他要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
周文海的语气变得沉痛起来，像一个为孽子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子不教，父之过。在这件事上，我承认，我作为一个父亲，是失职的。我常年忙于工作，疏于对他的管教，让他养成了骄纵、狂妄的性格，最终酿成大错。这是我的家事，也是我的家门不幸。会后，我会向组织递交一份深刻的检讨。”
他主动承认了“家教不严”的错误，用一个看似沉重、实则无关痛痒的“家事”问题，试图与“公事”进行切割。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常委，“家事是家事，公事是公事。我周文海入党三十年，一步步从基层走到今天，靠的是组织的培养，靠的是自己的努力。我可以用我的党性保证，我从未利用手中的权力，为我儿子的企业，提供过任何非法的便利！宏远集团能拿到那些项目，都是通过正常的招投标程序。如果建国同志或者在座的哪位同志有证据，证明我周文海在其中有任何利益输送、权力寻租的行为，我愿意立刻辞职，接受组织调查！”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很清楚，自己在这方面做得极为干净，所有程序都合法合规，根本不可能留下任何直接的把柄。他这是在用自己多年经营的“清廉”形象，做最后一次豪赌。
果然，几位常委的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周文海在个人廉洁方面，确实口碑不错。
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周文海立刻将矛头引向了早已准备好的“替罪羊”。
“至于建国同志提到的，为何强拆事件五年都无人问津，为何一份官方通告会写得如此愚蠢。这一点，我也感到万分震惊和愤怒！”他的脸上浮现出被蒙蔽、被辜负的痛心疾首。
“作为市委书记，我的精力主要放在全市的宏观决策和战略发展上。具体的项目执行，是由市府分管领导和相关职能部门负责的。安居苑那个项目，当年是由常务副市长王明山同志主抓，市建委、市房管局具体落实。如果在这过程中，真的存在暴力强拆、瞒报事实、官商勾结的行为，那只能说明，是他们！是他们辜负了市委的信任，辜负了全市人民的期望！他们为了所谓的‘项目进度’，为了自己的政绩，不惜损害群众利益，甚至对我这个市委书记进行欺瞒！”
“王明山？”组织部长皱了皱眉。王明山是周文海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去年刚刚因为年龄原因退居二线。把一个已经退休的人推出来顶罪，是官场常见的伎俩。
“而那份通告，”周文海继续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对下属“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是我命令宣传部尽快发布，以正视听。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宣传部的张立新同志，为了邀功，为了所谓的‘舆论引导’，竟然会写出如此罔顾事实、愚蠢至极的文字！这是严重的官僚主义！是典型的形式主义！这样的人，根本不配留在宣传领导岗位上！”
一番话下来，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不再是那个纵容儿子、包庇罪行的“保护伞”，而变成了一个被刚愎自用的下属和愚蠢的宣传部长联手坑害的、无辜的、甚至是值得同情的受害者。
这番狡辩，堪称教科书级别。将黑的说成白的，将自己的责任，化整为零，分摊到每一个具体执行者的头上。
会议室里，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一位与周文海派系亲近的副省长清了清嗓子，开口打圆场：“钱书记，我看事情可能确实有些复杂。文海同志的解释，虽然有推诿之嫌，但也并非全无道理。一个大市的市委书记，日理万机，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我看，不如就按文海同志说的，让江州市自己先查，等他们查出结果，我们再做定夺。至于建国同志提议的省级调查组，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这是在给周文海递台阶，也是在试探钱立群的态度。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主位上。
钱立群没有看那个打圆场的副省长，也没有看周文海，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建国的脸上。
王建国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笑容。
“精彩。”他轻轻鼓了两下掌，在这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文海同志的这番解释，真是精彩绝伦。黑白颠倒，指鹿为马，把自己塑造成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我几乎都要被你感动了。”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文海。
“你说你对儿子的生意毫不知情，那我想请问，五年前，宏远集团资金链断裂，是哪家市属的城投公司，‘恰好’提供了一笔五个亿的低息贷款，帮他渡过难关？这笔贷款，没有你的点头，能批下来吗？”
周文海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件事做得极为隐秘，王建国怎么会知道？
王建国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追问：“你说你被下属蒙蔽，那我想请问，受害人李胜利一家，五年来，向市信访办、市纪委、市公安局，递交了不下三十封举报信。这些信，都石沉大海。江州的政法系统，是你周文海亲自抓的，难道这三十多封信，都‘恰好’被所有经手人联合起来，对你一个人进行了隐瞒？你把我们这些在座的，都当成三岁的孩子了吗？”
“你……”周文海张口结舌，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王建国根本不理会他，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亮了出来。
“你还说，官方通告是宣传部长自作主张。那好，我再请问，昨天上午九点十五分，那笔五十万的‘赔偿款’，打进了受害人的账户。而你们的官方通告，是在八点钟发布的。也就是说，在你们市政府向全世界宣布这是‘民事纠纷’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又有人用钱去封口了。文海同志，你刚才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大家，”
王建国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周文海的心口：
“这笔钱，是谁让你打的？或者说，是谁，授权你儿子去打的？”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周文海所有辩解的伪装，直抵最核心的要害。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周文海，看他如何回答这个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承认自己知道，就等于承认通告是在撒谎，是在欺骗中央。
说自己不知道，就等于承认自己对江州的局势已经完全失控，连儿子和下属在背后搞的这些小动作都一无所知。
无论怎么回答，都是死路一条。
周文海的嘴唇哆嗦着，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感觉自己所有的退路，都被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彻底封死。他站在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