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洒在鹿耳门那片诡谲莫测的水道上。
一艘名为“信使”号的单桅通讯船,正借着夜色与岸边礁石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
船上的引水员皮特,是热兰遮城里最熟悉这片死亡航道的人,他的手紧紧把着舵轮,额头上全是冷汗。
每一股暗流的转向,每一处水下礁石的大致轮廓,都刻在他的脑子里。
“上帝保佑……”船长压低声音,紧张地划着十字,“只要能冲出这片该死的水域,我们就能得救。”
他们是全城的希望。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拼死寻求生路的同时,岛屿的另一端,一场死亡的登陆正在无声无息地进行。
宝岛南端,一处被茂密红树林掩盖的隐秘海湾。
这里是荷兰人防御的绝对盲区,他们从未想过,会有大规模的船队能绕过半个岛屿,精准地找到这个连本地土着都少有涉足的地方。
“轻点!都他娘的给老子轻点!”
一名队正压着嗓子,对着手下刚上岸的士兵低吼。
一艘艘平底登陆船悄无声息地靠上滩涂,船上的士兵猫着腰,鱼贯而出。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有序,除了踩在沙地上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几乎没有多余的动静。
十六岁的少年水手,此刻也换上了一身灰黑色的陆战服,背着一支崭新的火铳,跟在老兵身后,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他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紧张与新奇的兴奋。
脚下是坚实的土地,这让他比在摇晃的甲板上安心得多。
“别他娘的东张西望,看路!”老兵头也不回,低声骂了一句,“脚下踩稳了,这地方蛇虫多得很。”
少年赶紧收回目光,学着前面的人,将火铳抱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队伍。
数千名士兵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登陆,迅速在滩头外围的丛林边缘建立起第一道警戒线。
没有喧哗,没有混乱,只有军官们用手势下达的无声命令。
紧接着,后续的登陆船靠了上来。但这次运送的不是士兵,而是一个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巨大箱子。
“嘿咻!嘿咻!”
士兵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十人一组,用粗大的杠杆和麻绳,将这些沉重的箱子从船上艰难地抬下,再一步步运到后方预设的阵地。
少年被分派去搬运小一些的弹药箱,他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跟着队伍往返于海滩和丛林之间。
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被撬开的一个大箱子,里面露出的,是一根根黑沉沉的、比他人还粗的炮管。
“这是……炮?”他小声问身边的老兵。
“这叫开山霸王。”老兵抹了把汗,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槟榔染红的牙,“专门用来跟那些躲在乌龟壳里的红毛夷讲道理的。”
天色蒙蒙亮时,一个简陋但坚固的滩头阵地已经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这片荒无人烟的海滩上。
鹿角、壕沟、胸墙一应俱全,而在阵地的中央,十几门短管臼炮和长管野战炮,已经昂起了黑洞洞的炮口。
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荷兰人的耳朵里。
并非通过战报,而是通过一名仓皇逃回普罗民遮城的荷兰甘蔗种植园主。
“总督阁下!海盗!南边……南边海滩上全是海盗!”那名园主连滚带爬地冲进普罗民遮城的议事厅,脸上满是惊恐。
普罗民遮城的指挥官,亨德里克上尉,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刻板军官,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又是那些该死的汉人海盗吗?派一队火枪手去把他们赶走,把头目吊死在种植园的门口!”他轻蔑地说道,在他看来,这不过又是一次小规模的骚扰。
“不!不是海盗!”园主尖叫起来,“是军队!是真正的军队!他们有统一的军服,有数不清的大炮!我的种植园……已经被他们占领了!”
亨德里克愣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完全相信。
“你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东方人的军队?他们怎么可能出现在南边?”
他最终还是决定派出一支五十人的骑兵队去“侦察”一下情况。
然而,这支骑兵队,只回来了三个人。
他们胯下的战马浑身是汗,马背上的人更是面无人色,丢了魂一样。
“魔鬼……他们是魔鬼……”为首的骑兵队长滚下马鞍,语无伦次,“我们的子弹……打不穿他们的盾牌……他们……他们只用了一轮排枪……一轮……”
亨德里克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立刻带着卫队,登上了普罗民遮城最高的钟楼。
当他举起望远镜,望向南方时,他手里的黄铜望远镜“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远方的地平线上,不再是他熟悉的甘蔗田和丛林。
一面面绣着黑色秦字的旗帜,正在缓缓向北推进。
那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那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士兵们排着整齐的横队,步伐一致,火铳的枪管在晨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在队伍的最前方,是手持巨大铁盾的盾牌手,盾牌组成了一道移动的钢铁之墙。
而在军阵的后方,亨德里克看到了让他肝胆俱裂的东西。
十几头水牛,正拖拽着一门门他从未见过的火炮,在临时开辟出的道路上稳稳前进。
那些火炮的炮管,比他城里任何一门炮都要显得更加粗壮、更加狰狞。
“上帝啊……”亨德里克扶着墙垛,感觉双腿发软。
海上的封锁,已经让他们成了笼中之鸟。
而现在,一支精锐的陆军,又从他们认为最不可能的方向出现,正在一步步逼近。
德·克拉克总督在热兰遮城里,用大海筑起了一堵墙。
而现在,这些秦人,正在用钢铁和人命,在陆地上,为他们砌起了第二面墙。
一个时辰后,秦军的前锋部队,已经抵达了普罗民遮城下。
他们没有立刻攻城,只是不紧不慢地在城外一里远的山坡上,开始安营扎寨,挖掘工事。
城墙上的荷兰守军,握着火枪的手心全是汗。
他们惊恐地看着城下的秦军。
那些士兵,沉默地执行着命令,动作娴熟地构筑着炮兵阵地。
一门门“开山霸王”被安置在炮位上,巨大的炮口,开始缓缓抬起,遥遥指向普罗民遮城那并不算坚固的城墙。
没有劝降,没有叫骂。
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高效的战争准备。
亨德里克看着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些脸色发白、士气低落的守军。
他知道,这仗,还没开始打,他们就已经输了一半。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从城下的秦军阵地传来。
不是攻击,而是在校准射程。
一颗铅弹打在亨德里克面前的城垛上,迸起一溜火星,碎石溅了他一脸。
他浑身一颤,最后的一丝侥幸,也随着那声枪响,彻底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