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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郡的雾,比成都的雨更缠人。建兴十三年深秋,这片被称为“南中极边”的土地早已浸在湿冷里,瘴气从澜沧江面上蒸腾起来,裹着密林深处腐烂的草木气息,把驿站的木楼糊得像幅浸了水的水墨画。

张嶷站在驿站二楼的廊下,手里攥着一封被水汽泡软的文书。这是他抵达永昌的第三日,文书是越嶲郡发来的急报,墨迹晕染得几乎看不清字,只勉强辨认出“夷人围郡城”“粮草将尽”几个字。

“将军,该出发了。”副将马勋提着头盔进来,甲胄上凝着白霜,“向导说,再等下去,瘴气会更重,山道要断了。”

张嶷点点头,将文书塞进怀里。他这次受命南下,本是为了安抚越嶲夷帅刘胄,可车驾刚过邛都,就听说刘胄已经联合了永昌的濮族、建宁的爨氏,举兵围了越嶲郡城。更棘手的是,据密探回报,这些夷人手里,竟有数十副崭新的铁甲,还有十数张能射穿三层皮甲的强弩——那是蜀汉军器监的制式。

“那些铁甲弩箭,查到来源了吗?”张嶷转身时,腰间的佩剑撞在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年轻时在南中作战,左腿被毒箭射穿,每逢阴雨天便疼得钻心,此刻额头上已沁出冷汗。

马勋脸色沉了沉:“问过俘虏,说是从‘汉商’手里买的。那些商人自称是成都来的,说朝廷欠了他们的钱,拿军械抵账。”

张嶷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廊柱的栏杆,木头上的毛刺扎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军械抵账?他上个月在成都领命时,还亲眼见军器监的少监李福将一批不合格的甲胄堆在空院里,说要熔了重炼。当时他就觉得奇怪,那些甲胄虽有瑕疵,却也能勉强使用,为何要浪费火炭重炼?如今想来,怕是早被人动了手脚。

“去查李福。”张嶷的声音压得极低,“还有,查清楚那些‘汉商’的来路,他们不可能凭空穿过牂牁郡的关卡。”

马勋领命而去,廊下只剩下张嶷一人。雾渐渐散了些,能望见远处的山峦,层叠的密林里藏着无数双眼睛。他想起二十年前,诸葛亮南征时,曾与南中诸族立下盟约:朝廷不增赋税,诸族不叛,还派汉人教他们耕种织锦。那时他跟着赵云作战,建夷人牵牛担酒迎军,孩子们围着战车唱汉人的歌谣,以为南中从此能安稳了。

可安稳从来是易碎的东西。诸葛亮撤军后,朝廷在南中设了七郡,派去的太守多是成都来的世家子弟,眼里只盯着金、银、犀角、象牙。他在越嶲郡做过五年太守,亲眼见前任太守张翼为了搜刮珍珠,逼得夷人卖儿鬻女;又见益州刺史董和的侄子董恢,把本该分给夷人的种子换成了陈粮,导致去年建宁郡颗粒无收。

“将军,有个老夷人求见,说有要事相告。”亲兵在楼下禀报。

张嶷下楼时,见驿站的院子里跪着个白发苍苍的濮族人,身上裹着破旧的麻布,手里捧着个竹筒。见他过来,老夷人连连磕头,嘴里说着生硬的汉话:“将军救……救救濮人……”

竹筒里装的是一卷树皮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些符号,旁边有个懂夷语的亲兵翻译:“上面说,爨氏的首领爨习,上个月带了三百人闯进濮人的寨子,抢走了三十个女子,还烧了他们的粮仓。濮人想报仇,可爨习说,他是奉了朝廷的令,‘教化’濮人。”

张嶷的胸口像被巨石砸中。爨习是建宁郡的大姓首领,早年归顺蜀汉,朝廷为了笼络他,让他做了建宁太守。可这人素来骄横,去年就有夷人告他强占土地,时任南中都督的马忠想查办,却被成都来的诏书拦下,说“要以安抚为重”。

“他们为何不向朝廷告状?”张嶷问。

老夷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淌下泪来:“告了……三年告了七次,文书都被郡府扣下了。上次派去成都的人,至今没回来……”

张嶷想起自己刚到永昌时,看到的景象:郡城外的山道旁,每隔几十步就有一座新坟,坟头连块木牌都没有。向导说,那是上个月饿死的夷人,今年大旱,地里的玉米只结了半穗,郡府却还按往年的数额催缴贡赋,交不上的就被抓去做苦役,很多人没等到冬天就死了。

“将军,马副将带了个俘虏回来。”亲兵再次禀报。

俘虏是个二十多岁的汉人,穿着蜀锦做的短衫,腰间挂着个金环,一看就不是寻常商人。马勋把他按在地上,厉声喝问:“说!你卖给夷人的铁甲,是从哪里来的?”

那汉人起初还嘴硬,直到马勋抽出刀,挑破了他袖口的锦缎,露出里面刺着的“李”字——那是军器监工匠的标记。他顿时瘫软在地,哭着求饶:“是李少监让我干的!他说……他说把这些甲胄卖给夷人,换成银子,一半送回成都打点,一半留着给兄弟们发饷……”

“打点谁?”张嶷追问。

“是……是黄门令黄皓身边的人……”

张嶷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黄皓是后主身边的宦官,这几年仗着刘禅的宠信,在朝堂上安插亲信,连丞相府的文书都敢扣押。他没想到,这些蛀虫的手,竟然伸到了南中的军械上。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是从越嶲郡方向来的信使。信使浑身是血,勒住马时几乎从马上栽下来,嘶声喊道:“张将军!越嶲郡城破了!太守战死,刘胄带着人往建宁去了,说要……要直逼成都!”

院子里瞬间死寂。马勋握紧了腰间的刀,看向张嶷:“将军,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回师?”

张嶷望着远处被瘴气笼罩的群山,忽然想起诸葛亮南征时立下的“攻心为上”的石碑。那时的南中,像一条系在蜀汉腰间的锁链,既能提供兵源粮草,又能屏障后方。可如今,这条锁链早已被锈蚀得千疮百孔——官吏的贪婪,朝廷的纵容,把原本归顺的夷人逼成了仇敌,反而成了勒紧蜀汉脖颈的绳索。

他想起临行前,蒋琬私下对他说的话:“南中不稳,北伐难继。公苗此去,不光是平叛,更是要看看,这后院还能不能守住。”

现在他看清了。后院早已失火,只是成都的人还蒙在鼓里,或者说,他们宁愿装作看不见。那些在朝堂上争论北伐方略的大臣,那些在成都城里囤积蜀锦的世家,大概从没想过,南中夷人手里的刀,会比魏军的箭更快地抵达城下。

“备马。”张嶷弯腰扶起那个老夷人,“告诉濮人,朝廷不会忘了盟约。欠他们的,我张嶷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他翻身上马,佩剑在晨光里闪着冷光。马勋带着亲兵跟上来,问道:“将军,我们不去追刘胄吗?”

“不追。”张嶷勒转马头,望向建宁郡的方向,“刘胄只是被人挑唆的棋子,真正的病根在爨习,在那些把南中当肥肉的蛀虫。我们去建宁,先把这条烂掉的锁链,拆了重铸。”

马蹄声踏碎了驿站的寂静,也踏碎了南中深秋的雾气。可张嶷知道,重铸锁链谈何容易?当信任被一次次辜负,当盟约被当作废纸,人心的裂痕,远比山涧的沟壑更难填平。

远处的密林里,几个濮族的少年躲在树后,望着张嶷的背影。他们手里握着削尖的竹枪,那是准备用来反抗爨氏的武器。其中一个少年问:“阿爹说的那个‘汉人的好将军’,是他吗?”

没人回答。瘴烟又开始弥漫,将远去的马蹄声和少年们的疑问,都裹进了这片沉默的密林里。南中的天,还没亮透,而成都的朝堂上,或许还在争论着下一次北伐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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