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四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更早。剑阁关的城楼被冻在一片白茫茫里，守城的士兵裹着露出棉絮的旧甲，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凝成霜，望着关外蜿蜒的栈道，眼神里满是疲惫。
傅佥把最后一块木柴扔进火盆，火星溅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这位将门之子，此刻正盯着案上的地图——上面用朱砂标出了魏军的动向：钟会的十万大军已攻破阳安关，正沿着金牛道向剑阁推进；邓艾的部队消失在沓中以西，不知去向。
“将军，成都的援军还没来吗？”副将蒋舒搓着冻僵的手，声音里带着焦虑。他的甲胄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是三天前在关下阻击战中留下的，伤口还没愈合，被寒风一吹，疼得钻心。
傅佥的手指重重按在“剑阁”二字上，指节泛白。三天前，他就派人快马加鞭回成都求援，可至今杳无音讯。他不知道，那封求援信被黄皓扣在了宫中，此刻正压在刘禅新得的西域地毯下，沾染着酒渍和脂粉。
“再等一天。”傅佥的声音有些沙哑，“若还没来，我们就主动出击。”
蒋舒沉默了。他比谁都清楚，主动出击意味着什么。剑阁关虽有“一夫当关”的天险，可守城的士兵不足五千，其中一半是临时征召的农夫，连弓都拉不开。而钟会的大军，光是攻城的云梯就有上百架，更别提那些能轰开城门的投石机。
雪停了片刻，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关隘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傅佥登上城楼，望着关外的栈道。这条被称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通道，曾是蜀汉最坚固的屏障——刘备入蜀时，正是凭着剑阁天险，挡住了曹操的追兵；诸葛亮北伐，也多次在此囤积粮草，进退自如。可如今，这道屏障却成了孤悬在外的弃子。
“将军，您看！”一个士兵指着远处的山道，那里出现了一队人影，打着蜀汉的旗号。
傅佥的心猛地一跳，连忙举起望远镜——那是从魏军俘虏手里缴获的物件，能看清十里外的动静。镜筒里，他看到了熟悉的旗号，却没看到预想中的援军，只有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几十个卫兵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是……是阎宇将军？”蒋舒的声音有些疑惑。阎宇是蜀汉的右将军，素来在成都任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剑阁？
马车在关下停下，阎宇披着貂裘从车上下来，身后跟着几个捧着礼盒的随从。他仰头望着城楼上的傅佥，脸上堆着笑：“士行（傅佥字），别来无恙啊？”
傅佥皱起眉：“文平（阎宇字），你不在成都，来此做什么？援军呢？”
阎宇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陛下念你守城辛苦，特命我来犒劳将士。援军……陛下说，成都防务吃紧，暂时抽不开身，让你再坚守些时日。”他挥了挥手，随从们打开礼盒，里面是些锦缎和糕点，连一件棉衣、一袋粮草都没有。
傅佥的怒火瞬间涌了上来：“坚守？我们快断粮了！士兵们三天没吃过饱饭，连箭矢都快用完了，你让我怎么坚守？”
阎宇的脸色沉了下来，凑近关下，压低声音：“士行，你是聪明人。陛下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他顿了顿，“钟会派使者来了，说只要我们开城……”
“闭嘴！”傅佥厉声打断他，“我傅家世代忠良，父亲（傅肜）为保先帝战死秭归，我岂能做叛国贼？”
阎宇撇了撇嘴，转身要上马车：“良言难劝该死鬼。你好自为之吧。”他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城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马车消失在山道尽头，傅佥站在城楼上，寒风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终于明白了——成都不是抽不开身，而是早已没了抵抗的心思。那些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大臣，那些在深宫里宴饮作乐的权贵，大概早就盘算着开城投降，只有他们这些守在关隘上的人，还在做着无谓的挣扎。
“将军，关外有动静！”士兵的喊声将他拉回现实。
钟会的大军开始攻城了。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砸在城墙上，震得城楼摇摇欲坠；弓箭手射出的火箭像雨点般落下，点燃了城楼的木梁；城下传来魏军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傅佥拔出佩剑，剑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兄弟们，随我杀敌！”
蒋舒跟在他身后，却脚步迟疑。他想起昨夜收到的密信，是黄皓派人送来的，说只要他打开城门，就能保他一家老小平安，还能在洛阳得个官职。他摸了摸怀里的密信，又看了看身边浴血奋战的士兵，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当夕阳把雪地染成红色时，剑阁关的城门终于被攻破了。傅佥浑身是血，靠在断墙上，看着涌入的魏军，嘴角却露出一丝笑容。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身为蜀将，战死沙场，是最好的归宿。”
他举起剑，正要自刎，却被一支冷箭射穿了胸膛。射箭的是蒋舒，他站在魏军阵中，手里还握着弓，脸上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
“为什么……”傅佥的声音越来越低，视线渐渐模糊。他看到蒋舒跪在地上，对着成都的方向磕头，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魏军涌入剑阁关时，天空又下起了雪，落在傅佥的尸体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像给这位忠勇的将军盖上了白布。关隘上的蜀军旗帜倒了下去，被马蹄踩进泥里，和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红是白。
钟会站在城楼上，望着通往成都的道路，得意地笑了。他早就知道，剑阁天险再坚固，也挡不住内部的崩塌。当一座城的人心散了，再高的城墙，再险的关隘，都不过是纸糊的屏障。
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厮杀的痕迹，也掩盖了剑阁关最后的尊严。远处的成都城里，大概还在唱着《凤求凰》，还在宴饮作乐，他们不知道，最后一道屏障已经失守，灭亡的脚步，正随着这场大雪，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