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熙元年的春天，成都的雨总算歇了。谯周踩着巷子里的积水往家走，木屐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起一串浑浊的水花。他如今是“魏国的散骑常侍”，却还是习惯穿蜀地的粗布袍，只是腰间的玉佩换成了魏国的制式，上面刻着“大魏”二字，摸起来总不如从前那块汉玉温润。
巷口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树下摆着个小摊，卖的是蜀地常见的米糕。摊主是个跛脚的老兵，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那是在街亭之战中被魏军的马蹄踏断的。见了谯周，老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是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沾着米浆的案几。
“来两块米糕。”谯周停下脚步，声音有些发哑。
老兵没说话，用竹片铲了两块米糕，放在粗纸里递过来。谯周递过铜钱，指尖碰到对方的手，那手上布满老茧，虎口处还有握矛留下的厚茧，像层硬壳。
“听说……姜维将军死了？”老兵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谯周的手顿了顿：“嗯，沓中战死的。”
老兵低下头，继续揉着米糕面团，面团在他手里被捏得变了形。“他是个好人。”过了半晌，他才冒出这么一句，“当年在陇西，他给过我半块干粮，让我活着回来了。”
谯周没接话。他想起姜维的尸身被埋在沓中时，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还是个曾受他恩惠的蜀兵偷偷刻了块木牌，写着“汉将姜维之墓”，后来被魏军发现，劈了当柴烧。
往家走的路上，经过昔日的丞相府。院墙被魏军拆了半截，露出里面荒草萋萋的庭院，几个孩子正围着那棵诸葛亮亲手种下的桑树打闹，摘着没长熟的桑葚，把青紫色的汁液抹在脸上，笑得咯咯响。
一个老仆蹲在墙角，用碎砖垒着什么。谯周认出他是诸葛亮的旧仆，姓董，当年在丞相府里负责洒扫。“董伯，您这是做什么？”
董伯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露出缺了颗牙的嘴：“垒个神龛，给丞相烧炷香。”他指了指地上的碎砖，“府里的东西都被抄走了，就剩下这些砖，凑合用吧。”
谯周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建兴十二年，诸葛亮去世的消息传到成都，整个丞相府哭声震天，董伯当时抱着柱子哭晕过去，醒来后说要跟着去五丈原守灵。如今二十年过去，他还守着这片废墟，只是香烛换成了自己用麻纸搓的火捻，供品是几颗干瘪的枣子。
“朝廷不让私祭旧主。”谯周提醒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力。
董伯没回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丞相待我恩重，我总得让他知道，还有人记着他。”
谯周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他知道，像董伯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城西卖布的张婆，丈夫是在夷陵之战中战死的蜀军士兵，至今不肯用魏国的铜钱；城北的教书先生，还在偷偷教孩子们读诸葛亮的《出师表》，用的是自己抄的本子，纸页都发黄了。
他们不是什么忠臣义士，只是些寻常百姓，却在心里为那个逝去的王朝留了个角落，像保存着一块舍不得吃的糖，哪怕化了，也记得那点甜。
回到家，儿子谯熙正坐在窗前翻书，翻的是《蜀科》——那是诸葛亮当年制定的蜀地律法，如今已被魏国的《新律》取代。“爹，钟会将军派人来了，说要征用咱家的西厢房，给他的亲兵住。”
谯周皱起眉。钟会入蜀后，纵容士兵强占民宅，百姓敢怒不敢言。他这个“散骑常侍”，说白了就是个摆设，连自家的房子都保不住。“让他们搬吧。”他疲惫地说。
谯熙放下书，眼里带着愤愤不平：“可那是祖父传下来的房子！钟会凭什么……”
“凭他手里有刀。”谯周打断儿子，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旧书。那是诸葛亮的《便义十六策》，纸页边缘都磨破了，上面还有他年轻时做的批注。“熙儿，记住，亡国之人，没资格谈‘凭什么’。”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钟会的亲兵果然来了，穿着崭新的铁甲，腰间挂着蜀锦做的绶带——那些锦缎，多半是从成都织户家里抢来的。他们推搡着谯家的仆人，嘴里骂骂咧咧，一脚踹开西厢房的门，把里面的书箱扔了出来。
谯周站在廊下，看着那些散落的书，其中有几本是他手抄的《后出师表》，墨迹被泥水浸得模糊。他忽然想起当年诸葛亮北伐前，在朝堂上诵读《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声音朗朗，满朝文武无不动容。那时谁能想到，几十年后，他的文章会被随意扔在泥水里，连个拾起来的人都没有。
亲兵们在院子里生火做饭，把谯家的柴薪劈得乱七八糟，烟筒里冒出的黑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董伯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蹲在墙角，继续垒他的神龛，碎砖在他手里一块块摆好，像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事。
傍晚时，钟会的使者又来了，送来了一箱绸缎，说是“补偿”。谯周没接，让仆人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他走到董伯身边，看着那个用碎砖垒成的小神龛，里面插着三根麻纸火捻，火苗忽明忽暗。
“丞相要是看到现在这样，会难过吗？”董伯忽然问。
谯周望着远处的宫墙，那里曾是蜀汉的皇宫，如今挂着魏国的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他不会难过。”他轻声说，“他说过，‘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他都做了。”
董伯点点头，把那几颗干瘪的枣子摆在神龛前，对着空荡荡的庭院磕了三个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落在那些散落的书页上，像给这个破碎的故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假象。
夜深了，谯周坐在灯下，重新抄写被弄脏的《出师表》。笔尖在纸上划过，“奖率三军，北定中原”，这几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墨汁透过纸背，在桌面上洇开一小团黑影。他忽然明白，蜀国的灭亡，或许早就注定——不是因为姜维的孤军奋战，也不是因为刘禅的昏庸无能，而是当那些记得“汉”字写法的人渐渐老去，当孩子们不再知道诸葛亮是谁，这个王朝的根，就真的断了。
窗外传来老兵叫卖米糕的声音，带着夜色的凉意，一声一声，像在数着那些被遗忘的日子。谯周放下笔，望着窗外的月光，那月光和二十年前一样，清冷如水，只是照在身上，再也没有当年的暖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