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一章 朽壤之上
建兴十五年的秋汛来得比往年早了半月。涪城以西的绵水漫过了三道堤岸,浑浊的黄汤卷着断木与麦秸,在田垄间撕开一道道沟壑。刺史府内,巴郡太守廖立望着案上摊开的《益州水利图》,指节在“阳安关”三个字上重重叩了两下。
“去年冬修的堤坝,今年就塌了七成。”他声音里裹着潮气,“李严将军留在江州的那批工匠,说是能固堤三年,如今看来,不过是用糯米浆混了沙土糊弄。”
参军马谡刚从南中回来,袍角还沾着滇地的红泥。他拿起案边的竹简,上面是各郡县呈报的秋灾文书,字迹潦草得像是被水浸过:“何止涪城。犍为郡的粮仓漏了雨,三万石新谷发了霉,太守说是‘天雨连绵,非人力可抗’。可我查过,那粮仓的椽子早被虫蛀空了,去年就报过修缮,至今没见动静。”
窗外的雨敲打着檐角,滴滴答答像是在数着什么。廖立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当年先主入蜀,说益州是‘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可这沃土底下,怕是早成了朽壤。”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堂内沉闷的空气。马谡放下竹简,指尖在案上划出一道浅痕:“您还记得章武二年吗?那时我随丞相在白帝城,见永安宫的梁柱都生了青苔,侍卫说漏雨漏了三个月,内府却拿不出修缮的钱——都填进夷陵的窟窿里了。”
廖立的眉峰挑了挑。他想起那年蜀军败归,永安城里满是断胳膊断腿的伤兵,粮仓里连糙米都掺着沙土。先主夜里咳得厉害,却还要对着地图骂孙权,骂完了又叹口气,让内侍把自己的锦袍拆了,给伤兵做绷带。
“那时我就想,”廖立的声音沉了下去,“这蜀国的家底,怕是从一开始就虚浮得很。”
建安十九年,刘备入成都,大赏诸将。关羽、张飞各得金千斤、银千斤,锦千匹;诸葛亮、法正、赵云也各有赏赐。可那时的益州,刚经刘璋父子数十年盘剥,又遭刘备入蜀时的连番征战,早已是“男子当战,女子当运”的空壳子。所谓的“天府之国”,不过是靠着都江堰灌溉的成都平原撑着门面,巴郡、南中诸郡,不是山高路险,就是夷汉杂居,税赋微薄得可怜。
“先主在世时,靠着一股子锐气撑着。”马谡望着窗外的雨帘,“他总说‘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可王业得有根基啊。章武元年伐吴,凑了八万兵,粮秣却要从南中调——那时候南中还没平定,孟获的人在半路劫了三回粮,最后只能让士兵带着炒米出征。”
廖立猛地拍了下案几,茶水溅出了碗沿:“所以丞相才要平定南中,才要休养生息!可有些人就是不明白,总想着一战定乾坤。”他说的是李严,那个总在朝堂上喊着“速攻关中”的中都护,可去年江州军的军粮里,竟掺了三成沙土,被诸葛亮查出后,只轻描淡写地说是“仓储失误”。
雨势渐大,风卷着雨丝扑进窗来,打湿了案上的文书。马谡伸手去拢,却见一份巴郡的户籍册上,“丁口”一栏被涂改得密密麻麻。他指着其中一行:“您看这里,去年报的是一万两千丁,今年就成了九千——不是天灾死了人,是逃了。”
逃到哪里去?多半是往汉中,或是偷偷越过关隘,去了魏境。蜀国的赋税太重了,男子十五以上要服兵役,二十以上要缴“口算钱”,连女子织布都要抽三成“调布”。去年诸葛亮在祁山,为了凑军粮,甚至让各郡“预征明年税”,老百姓把存粮卖了,只能靠挖野菜度日。
“丞相也难啊。”马谡的声音软了些,“他在祁山写的信里说,‘祁山麦熟,可割以为粮’,可那些麦子,本是当地百姓的救命粮。他夜里总咳嗽,却还要亲自核点粮草,说‘一丝一毫,皆系军命’。”
廖立沉默了。他见过诸葛亮在南中时的样子,踩着瘴气弥漫的泥路,跟夷人首领比箭,赢了就喝,输了就赔上自己的锦袍。那时丞相说:“南中不是异域,是大汉的土地,这里的人,也是大汉的百姓。”可如今呢?为了支撑北伐,南中每年要上缴三千匹战马、五万斛稻米,还有无数的金、银、朱砂——那些都是夷人从深山里拼死挖出来的。
“上个月,我去了趟临邛。”廖立忽然说,“那里的盐井塌了三眼,盐工死了十几个。盐铁司的人说,是‘山崩所致’,可我问了老盐工,他们说井绳早就磨断了,官府却一直没给换新的——钱都拿去造刀枪了。”
临邛的井盐,曾是蜀国重要的财源。当年刘备靠着盐税,才凑够了攻打汉中的军费。可如今,盐井越挖越深,工匠越来越少,盐价却涨了三倍,连成都的百姓都快吃不起盐了。
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惨淡的光。马谡走到廊下,望着远处被水淹的农田,地里的稻穗泡在水里,已经发了黑。他想起小时候在襄阳,外祖父常说:“治国如种地,得先养土,再下种,急着收割,只会把地耕坏。”
“您说,”马谡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朽壤之上,还能长出庄稼吗?”
廖立没有回答。他拿起那份被雨水浸湿的户籍册,指尖划过那些被涂改的数字,像是在抚摸一个个消失的人影。他想起先主临终前,拉着诸葛亮的手说:“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那时先主的眼里,除了托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留给后人的,是一个看似完整,内里却早已朽坏的摊子。
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是刺史带着属吏去查看灾情了。马蹄踏过泥泞,溅起一片片污浊的水花。廖立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们就像是在朽壤上奔跑的人,跑得越急,脚下的土就塌得越快。
堂内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是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暮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