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路中间哀求叶枫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年曾帮过叶枫父亲叶长春的马大鞭子。
见叶枫停下脚步，马大鞭子连忙膝行几步凑上前，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裤脚，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未散尽的恐惧与颤抖，将自己遭遇的那桩渗到骨头缝里的邪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开来。
要说起这马大鞭子，在胜利村生产队也算个有名的人物。
村里人之所以这么叫他，是因为白天不管啥时候见着他，胳膊上总夹着个油亮的大鞭子，那鞭子浸过多年的牲口汗，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悍气。
他年轻时候在生产队里啥活都不干，却凭着一手驯马的本事站稳了脚——不管队里的马多烈性，哪怕是红了眼尥蹶子要掀车的主，只要他手腕一甩，鞭子带着破风的脆响抽在空处，那马立马就跟被抽去了骨头似的，耷拉着脑袋服服帖帖，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来二去，生产队索性不让他干别的，就让他当了车老板，专门赶车，成了队里独一份的“闲差”。
东北的冬天，年前总得包豆包，那黄面得现磨才够筋道香甜。
有一年冬天，冷得邪乎，呼出去的气都能冻成冰碴子，刮在脸上的风像刀子似的，能直接割破皮肤。
马大鞭子裹着两层厚棉袄，独自赶着生产队的马车，车上装着沉甸甸一麻袋黄米，往镇上的磨米点去。
各村的车都挤在磨米点门口，他从日头偏西排到满天星斗，直到晚上十点多，才总算把黄米磨成了细面。
往回走时，已近深夜十一点，黑黢黢的夜像块浸了冰的黑布，沉沉地往人头上压，连星星月亮都躲进了云层，天地间只剩死寂。
风卷着雪沫子呼啸而过，呼啦啦的风声里，总像掺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呜咽，时而像女人的啜泣，时而像孩童的啼哭，听得人心里发毛。
马大鞭子缩在马车前头，双手拢在袖子里赶车。
土路坑坑洼洼，冻硬的雪壳子被马车轱辘碾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是有人在身后拖着什么重物。
可走着走着，那匹跟了他五年、平日里温顺得像猫的老马，突然猛地扬起前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恐嘶鸣，蹄子在地上刨出深深的雪坑。
紧接着，它死死钉在原地，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路面上，任凭马大鞭子怎么拽缰绳、怎么吆喝，愣是一步不动，连车轱辘都像被冻在了地上，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那不是普通的停下，是带着极致恐惧的僵硬，马的浑身肌肉都绷着，鬃毛根根竖起，鼻孔里喷着粗重的白气，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黑暗，像是看见了什么能吞掉它的东西。
常年赶车的车老板都知道，夜里赶路的牲口比人精，尤其是往家奔的老马，通着些邪性，若不是撞见了脏东西，绝不会平白停下，更不会吓成这副模样。
马大鞭子心里“咯噔”一下，后脊梁瞬间冒起一层冷汗，顺着棉袄里头的汗衫往下淌，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坐在车上，声音发颤地轻轻喊了两声“老黑”（马的名字），可那马只是一个劲地刨蹄子，眼神里满是惊恐，连看都不敢看他。
马大鞭子越想越慌，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滴，他死死抱着怀里的大鞭子，那鞭子是他唯一的依仗，掌心的汗把鞭柄浸得发潮。
他不敢下车，只敢压低了嗓子，带着哭腔似的念叨：“不管你是哪路的仙家，哪路的朋友，高抬贵手让开呗，我就是个赶车的粗人，不碍你事，我不伤你，你也别害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求你发发善心，让开吧……”
可他念叨了半天，那马非但没动，反倒往后一步一步退，每退一下，车轱辘就“咯吱”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往回拖，身后的黑暗里，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拉扯马车。
马大鞭子的魂都快吓飞了，腿肚子直打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牲口的眼睛能看见人看不见的脏东西，这马要是没撞见要命的玩意儿，绝不敢往后退！
他猛地从车上站起来，往前探着身子，死死拽着马缰绳，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那脆响在夜里炸开，却显得格外单薄。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硬撑着喊：“不管你是啥东西！赶紧给我让开！别挡道！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道左边的壕沟里，突然传来一阵幽幽的女人声。
那声音又冷又飘，没有半点活人气，像是从地底下三尺深的地方钻出来的，带着股刺骨的寒气，顺着风直往人耳朵里钻，冻得人耳膜发疼：“大爷……救救我……带我一程吧……搭个顺风车……”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针，狠狠扎进马大鞭子的心里，让他浑身一哆嗦，差点从车上摔下去。
他慌忙去摸车座底下的电棒——那时候的电棒还是装粗电池的，沉甸甸的，按亮时只能照出一片昏黄的光，却已是夜里唯一的光亮。
他哆哆嗦嗦地掏了半天，才把电棒摸出来，手指僵硬得按了好几下，才勉强按亮。
手一抖，那点昏黄的光就往壕沟里照去，这一照，马大鞭子的魂差点直接从嗓子眼里飞出去！
就见那深不见底的壕沟里，积着半沟冻硬的雪，雪堆旁蹲着个女的。
她身上光溜溜的，连件单衣都没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青紫发黑，却不见半点发抖的样子，反而透着股死气沉沉的僵硬。
她的脸白得像糊了一层烧纸，没有半点血色，嘴唇也是乌紫的，眼窝深陷，黑洞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片浑浊的白，像蒙了一层霜，直勾勾地盯着马大鞭子，仿佛能看穿人的魂魄。
头发湿漉漉地耷拉在肩膀上，一缕缕贴在脸上，沾着些枯草、泥土，还有几点发黑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乍一看，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
马大鞭子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冻得他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他哪还不知道这压根不是人！活人的皮肤哪能冻成这样还不动弹？活人的眼睛哪能没有半点神采？这分明是索命的恶鬼！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女人”突然微微咧开嘴，露出一口惨白的牙，牙齿缝里似乎还沾着些黑红色的东西，声音依旧又轻又飘，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诡异：“大爷……行行好……拉我一程吧……我能上你车不……”
马大鞭子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拼命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挤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我不顺路！不能拉你！你……你找别人去！”
说着，他猛地扬起手里的大鞭子，用尽全身力气甩了两下，“啪啪”的脆响在夜里炸开，老辈人说，赶马的鞭子沾过牲口的汗气，能驱些邪祟。
两鞭子下去，那“女人”突然往下一蹲，像是要往壕沟的黑影里钻，可那双黑洞洞的眼窝，依旧死死黏在马大鞭子身上，那眼神里的阴冷，像毒蛇的信子，缠得他浑身发毛，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