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端着那只粗陶碗，僵在半空，碗中清澈的水和沉淀的白色粉末，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的指尖冰凉，心跳却如同擂鼓般在胸腔内剧烈撞击。下毒？如此明目张胆？这少女的行事，完全超出了他过往对阴谋诡计的所有认知。
他抬眼，死死盯住对面的云苓。她依旧安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双手平放在膝上，那张过于苍白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剪水双瞳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冻结了千年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惊慌、狡诈，甚至……连一丝人类应有的情绪波动都看不到。她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仿佛他手中端的不是毒药，而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清水。
这种极致的平静，比任何威胁恐吓都更令人心悸。
就在江离心念电转，权衡着是摔碗质问还是冒险试探时，云苓却先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平淡，没有丝毫起伏，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紧绷的神经。
“不用多想了。”她淡淡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笃定，“我若真想毒杀你，你怎么能一直活到现在？”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江离脑海中的重重迷雾。是啊，若她真有恶意，在他昏迷不醒、毫无反抗之力时，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轻易取他性命，何必多此一举将他救回，又费心用药稳住他的伤势，再如此迂回地下毒？这不合逻辑。
“姑娘的意思是……”江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探寻，他紧紧盯着云苓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云苓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目光缓缓从江离脸上移开，转向了木屋的窗外。此时夜幕已然降临，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屋内油灯的光晕在窗纸上投下模糊的影子。但她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黑暗，落在了某个特定的方位。
江离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的视线首先落在了靠近窗边的一个矮木架上，那里摆放着一盆植物。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光线，他勉强能看清那植物的形态——叶片狭长而肥厚，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通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尤其是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幽深诡异。
当这株植物的形象完全映入眼帘时，江离的浑身猛地一颤！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从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他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骇然而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这花……他认识！！！
虽然从未亲眼见过实物，但他曾经在一本极其古老、专门记载天下奇毒异草的残破古籍上，看到过关于它的描绘和记载！其形态、其颜色，与古籍中描述的……分毫不差！！！
断肠花！！！
传说中，触之即溃烂，闻之久则脏腑糜烂的天下奇毒之一！！！其性烈无比，需以鲜血或烈酒浇灌方能存活，花开之时，香气亦含剧毒！！！
天呐！！！这屋子里……竟然……养着这种东西？？？！！！
巨大的惊骇让江离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猛地将视线从那盆断肠花上移开，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飞速地扫过屋内的其他角落！！！
这一看之下，他更是头皮发麻，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出来！！！
靠近墙角的阴影里，放着一盆叶片形状如同鬼爪、颜色墨绿的植物……那是……幽冥爪？！！！
窗台另一侧，一株开着细小惨白花朵、茎秆上布满黑色斑点的藤蔓悄然垂落……那是……腐骨兰？！！！
门后不起眼的地方，甚至还有一丛叶片边缘泛着诡异蓝光的矮小灌木……像极了传说中的……蚀心草？！！
这间看似简陋朴素的木屋里，目之所及，几乎每一盆看似随意摆放的花草……竟然……全都是……记载于古籍之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剧毒之物！！！！
这些毒物，许多都是只需嗅入其气味片刻，便能致人死命的恐怖存在！！！而他……竟然在这个充满了致命毒气的房间里……待了这么久？？？还……准备吃饭？？？！！！
一股强烈的后怕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江离！他猛地转头，目光骇然地看向依旧平静坐在那里的云苓，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警惕和……一种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之人的惊惧！
这个少女……她到底是什么人？！她竟然……终日与这些剧毒之物相伴？？？而且……似乎……毫发无伤？？？
云苓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江离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惊骇目光。她见江离终于意识到了屋内的异常，剪水般的眸子里依旧掀不起一丝波澜，仿佛眼前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她甚至没有再看江离，而是自顾自地拿起桌上一个小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白玉酒壶，又取过一个同样质地的酒杯，动作优雅地为自己斟了浅浅一杯酒液。
那酒液呈现出一种琥珀般的色泽，在灯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晕，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药香和花香的清冽气息。她端起酒杯，凑到唇边，极为斯文地抿了一小口，然后轻轻放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站起身，拎起那壶酒，步履轻盈地……走向了窗边……那盆……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肠花！！！
在江离几乎要惊叫出声的注视下，云苓神色如常地站在断肠花前，微微倾斜酒壶，将壶中剩余的琥珀色酒液，缓缓地、均匀地……浇灌在了那暗紫色的土壤之上！！！
酒液渗入土壤，那株断肠花的叶片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颜色仿佛更加幽深了几分。
江离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果然没看错！这就是断肠花！古籍记载无误，此花果然是以鲜血或烈酒滋养的邪物！云苓她……竟然真的在用酒浇灌它！！！她难道不怕中毒吗？？？
而就在这时，背对着江离的云苓，仿佛洞悉了他心中所有的惊涛骇浪，用她那特有的、平淡无波的声线，直接坦诚相告，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毒室之中：
“如你所想，”她缓缓说道，语气没有丝毫炫耀或掩饰，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此间所有花草，皆是毒物。”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然后，说出了让江离彻底懵住的话：
“包括，庭院中的……忘忧花。”
什么？？？！！！
江离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难以置信地猛地转头，透过窗户，望向外面那片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蓝色花海！那些……那些看起来纯净无瑕、美丽得如同梦幻一般的蓝色花朵……竟然……也是……毒物？？？！！！
忘忧……忘忧……难道……所谓的忘忧……是……致命的遗忘？？？！！！
联想到自己白日里在那片花海中劳作时，身体那种不受控制的“顺从”感，以及思绪的难以集中……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他心头轰然炸响！！！
这莫非是……以毒攻毒？？？！！！
云苓给他下的“锁脉散”，封锁了他的内力；这屋内的各种剧毒花草，无形中散发出的混合毒气，侵蚀着他的身体；而庭院里的“忘忧花”，可能影响着他的神志……而她此刻让他喝下的这碗掺了白色粉末的水……难道是……用来……克制或者平衡……他体内已经吸入的这些毒素的？？？！！！
所以……她才会说……“我若想毒杀你，你怎么能一直活到现在”？
所以……她才会如此坦然地将这一切展现在他面前？
因为……这碗水……不是催命符……而是……续命汤？？？！！！
不喝……他可能真的会因为吸入过多混合毒气，在半柱香内毒发身亡？？？！！！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结合云苓那完全不合常理的“坦诚”，以及她自身安然无恙地生活在毒室中的事实……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捧着陶碗的手，蓦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碗中那掺杂着白色粉末的水，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致命的毒药，更可能是……一线生机！！！
赌一把！！！
是相信这诡异少女那不合常理的逻辑，赌这碗水是解药？还是拒绝饮用，赌自己能在毒发前找到生路？后者……在这遍布未知剧毒、且自身内力尽失的绝境下，希望……何其渺茫！！！
江离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向来果决，在战场上无数次于生死一线间做出抉择。此刻，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犹豫和求证！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的种种奇异毒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甜腻。不再有任何迟疑，他仰起头，将碗中那清澈却带着沉淀物的水，如同饮酒般，一饮而尽！！！
水液冰凉，滑过喉咙，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涩的怪异味道，落入胃中。
几乎就在他喝完的同时，云苓刚好转过身来。她似乎本想出言提醒那句“你需知，现下你若是不喝这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你必死无疑”，但当她看到江离手中那只已然空空如也的碗，以及他喉结滚动刚刚咽下最后一口的动作时，她那万年不变的脸上，极其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愣神？？？
她那双清澈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依旧淡漠地转过身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继续走向桌边。
然而，背对着江离的她，那张苍白精致的侧脸上，嘴角边，却极其细微地……向上……勾勒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那是一抹……极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笑意。
带着一丝……意料之外？又或者……是……某种……计划得逞的……玩味？？？
江离……并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