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青鸟”程真儿的初次交锋，像一阵微凉的秋雨，虽未淋透衣衫，却让明渊感受到了季节变换的寒意。那种源自“自己人”内部的审视与掌控欲，比南造云子明目张胆的敌意更令人心悸。它无声无息地渗透，考验着神经的每一寸坚韧。
返回“昭和通商”的路上，明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午餐时的每一个细节，以及那短暂却清晰的系统警示——【评估与控制】。程真儿巧笑倩兮背后的机锋，看似随意的闲谈中埋设的陷阱，都显示出她绝非易于应付的角色。她像一只优雅却敏锐的猎隼，盘旋在高空，寻找着地面猎物任何一丝一毫的松懈。
他必须更加小心。不仅是对南造云子和那个神秘的技术组织，更是对这个近在咫尺的“盟友”。他需要编织更致密的伪装，既要满足总部对“无常”的期待，又要守住“深海”最核心的秘密，还要在夹缝中推进营救“工匠”那近乎不可能的任务。思维的弦绷紧到了极致，甚至能听到那细微的、即将断裂的颤音。
就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压力达到一个临界点时，一丝微弱却截然不同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在他心湖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并非系统的警示，也非敌人的窥探，而是一种……来自远方的、熟悉的频率。
是“渔夫”黎国权通过那条绝对隐秘的声波密码通道传来的信号。这信号并非紧急，带着一种平和的、告知性的节奏。
明渊的精神微微一振。在这个被阴谋与危险层层包裹的时刻，来自组织的任何信息，都像是暗夜中遥远却坚定的灯塔光芒。他不动声色地示意司机稍微绕行，利用城市嘈杂的噪音作为掩护，同时将心神沉入那独特的接收频率中。
信号断断续续，微弱却清晰，如同地下涌出的清泉，缓慢而坚定地流淌。解码的过程需要绝对的专注，他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将那些代表不同含义的震动长短与间隔，一一对应到与黎国权约定的密码本上。
信息不长，却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心头的层层阴霾：
“影，安。”
“据悉，‘夜莺’已北飞至平西根据地，历经烽火，羽翼渐丰，现已成为一名出色的敌工干部，深受同志信赖与群众爱戴。”
“彼处虽艰苦，然信念如钢，精神昂扬。勿念，亦当自勉。”
“渔夫。”
夜莺……汪曼秋！
是她！她还活着，而且在北方的土地上扎根、成长，绽放出了属于她自己的光芒！
二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撞着明渊冰封的心防。那坚固的、由理智、算计和孤独筑成的堤坝，在这一刻仿佛被这道简短的讯息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记忆中那个理想主义、热情勇敢，在复旦大学校园里挥斥方遒，在申报报社里挥笔疾书，眼中闪烁着信仰之光的年轻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外白渡桥下她倔强的眼神，想起了分别时她那句“我会等你，等到天亮的那一天”……那些被刻意深埋、几乎以为已经遗忘的情感碎片，此刻如同被春风唤醒的种子，疯狂地破土而出。
平西根据地……那是怎样的地方？他知道那里的艰苦，日军的扫荡频繁，物资极度匮乏，环境恶劣。她一个南方长大的女子，是如何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中坚持下来的？“历经烽火，羽翼渐丰”……这八个字背后，又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危险与成长？
“出色的敌工干部”……明渊几乎能想象出她穿着朴素的军装，穿梭于山村田野，发动群众，瓦解伪军，与敌人斗智斗勇的模样。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暗中保护、有时略显冲动的进步学生，而是在战火中淬炼成钢的战士。一种混杂着心疼、骄傲与无比欣慰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胸腔中激荡。
“勿念”……黎国权让他不要牵挂。可如何能够不念？那个他曾经倾心爱恋，却因立场“分歧”而被迫“分离”，最终为了保全她而亲手策划其“牺牲”、秘密转移的女子，始终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她的存在，是他在这无尽黑暗中挣扎时，所能回忆起的最纯粹的一抹亮色，也是他背负的无数愧疚中，最沉重的一笔。
如今，知道她安好，知道她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发光发热，这比任何嘉奖、任何权力带来的虚妄满足感，都更让他感到真实的慰藉。她就像一颗遥远的星辰，即使光芒微弱，也证明着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上，依然存在着不屈的希望和美好的生命。
他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过于剧烈的心跳。窗外掠过的街景似乎都带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柔和光晕。连日来的疲惫、紧绷、算计，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股暖流冲刷得淡了一些。
三
然而，这种情感的涟漪并未持续太久。冰冷的理智如同恪尽职守的卫兵，迅速重新占据了高地。
他不能沉溺于此。
汪曼秋的安好是莫大的安慰，但也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南造云子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正在暗处窥探，寻找着他任何可能的情感缝隙。程真儿也在用她专业的角度，评估着他的每一个情绪波动。“青鸟”降临那日，他因曼秋消息而瞬间的失态，或许已被她记下。任何与“夜莺”、与过往情感的牵连，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将这份欣喜与思念，更深、更牢地埋藏起来，用更厚的冰层覆盖。这份温暖，只能成为他继续前进的隐秘动力，绝不能外泄分毫，成为敌人攻击的标靶。
而且，曼秋在平西根据地表现出色，这本身也意味着她面临着更大的风险。日军的扫荡，内部的叛徒，艰苦的环境……每一刻都可能是生死考验。他远在上海，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直接护她周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好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在敌人的心脏地带制造更大的混乱，牵制更多的力量，或许间接地，也能为她那边减轻一丝压力。
想到这里，他心中刚刚升起的些许柔软，又重新被钢铁般的意志所取代。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冰冷。
汽车驶入“昭和通商”的地下停车场。明渊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表情，确保没有任何异样，才推门下车。他依旧是那个冷静、矜持、深不可测的“藤原顾问”。
走进专属电梯，金属门映照出他模糊的身影。就在电梯缓缓上升的短暂寂静中，他对着镜中的自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无声地低语：
“曼秋……保重。”
千言万语，最终凝成这最简单的两个字。包含了所有的思念、愧疚、骄傲与无法言说的守护。
四
回到办公室，明渊迅速投入到繁杂的事务中，试图用工作填满思维的每一寸空间，驱散那不该存在的柔软。他审阅文件，签署公文，听取下属汇报，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那个刚刚因远方音讯而心潮起伏的人从未存在过。
然而，那缕来自北方的星光，毕竟曾照亮过他内心的荒原。在处理一份关于华北地区日军物资调配的分析报告时，他的目光在“平西”相关的数据上，还是会不自觉地多停留一瞬。脑海中会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些物资的调动，是否会影响到她所在区域的安危？
这种下意识的关注，是他唯一允许自己流露的痕迹。
下午晚些时候，他接到了明诚通过密道传来的日常汇报。在汇报完“裕泰商行”依旧被严密监视、南造云子方面暂无新动向等情况后，明诚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补充道：
“二少爷，还有一件事……我们监听‘青鸟’临时落脚点周边公共电话的弟兄报告，今天下午，她曾用一个无法追踪的预付费电话，向外拨打过一个短暂的通话。内容无法破译，但通话结束后，她似乎在附近商店购买了一份……华北地区的简易地图。”
华北地区地图？
明渊正在批阅文件的手骤然停顿，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程真儿购买华北地图？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是巧合，还是……她也在关注华北的局势？或者，与曼秋的消息有关？不，这不可能。“夜莺”的身份是绝密，程真儿不可能知道。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军统在华北也有行动？还是……她个人的某种打算？
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气泡般冒出。程真儿的每一个举动，此刻在他眼中都充满了值得解读的意味。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青鸟”对华北的兴趣，南造云子紧盯着“裕泰商行”和可能存在的“工匠”，组织要求不惜代价营救……这几条看似不相干的线，是否会在某个他尚未察觉的节点，交织在一起？
而远在平西、刚刚给他带来一丝慰藉的汪曼秋，她所在的战场，与上海这片无声的修罗场，又是否存在某种看不见的联系？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这一次，风中似乎夹杂着来自不同方向的、更加复杂的气息。
明渊感到，一张更大、更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必须在这张网彻底合拢之前，找到那个关键的破局点。
（第234章 《曼秋的音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