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出餐厅，威尼斯的夜风带着水汽的凉意。
安东尼奥追到门口，塞给莫妮卡一个小纸袋。
“柠檬甜酒，”他朝纸袋努努嘴，“拿回去配柠檬糖喝。威尼斯的味道。”
莫妮卡接过那瓶澄黄的柠檬利口酒，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Grazie。（谢谢）”
安东尼奥转向李衡，用意大利语飞快地低语了一句。
莫妮卡轻笑：“他说，年轻人，别浪费我的好酒。”
“不会。”李衡用生涩的意大利语回答。
安东尼奥满意地点头，转身消失在餐厅深处。
阿方索送他们到巷口，点燃香烟。
“哈维在威尼斯经营了十多年了，李先生。”他吐出一口烟雾，“但更重要的是，他和波兰斯基的关系可不一般。”
李衡正要打火的手停在半空。
阿方索笑了笑：“倔强的年轻人，我见过很多次。但记住，电影节不是战场，输了是可以重来的。”
李衡看向运河，水面倒映着零星的灯火。
他拍了拍李衡的肩膀：“但如果你真的赢了，记得请我喝一杯。”
说完他踩灭烟头，转身离开。
“他什么意思？”
“他在说——输赢都别指望能躺着赚钱。”莫妮卡咬了口糖，“但如果你真的赢了，记得他这份人情。”
两人沿运河漫步，李衡走向停泊的贡多拉，与船夫交谈两句，递过几张里拉。
“上来。”他向莫妮卡伸手。
她握住他的手踏上船，高跟鞋却卡进座位缝隙。身体一歪，眼看要栽进运河。李衡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拽回，两人跌撞着摔进船舱。
“下次记得先脱鞋。”他的气息拂过她耳畔。
“下次记得租大点的船。”莫妮卡拍开他的手，弯腰解鞋带，把昂贵的高跟鞋扔到他腿上，“拿好，这双比你的胶片拷贝还贵。”
李衡放好鞋，看她光脚踩在天鹅绒坐垫上，白皙脚趾顽皮地蜷动。
“冷么？”
“不冷。”她把脚搁在他大腿旁的座位上，姿态有点挑衅，“但你挡着我了。”
李衡移开腿，点燃香烟：“我们就这么干坐着？”
“那你还想干嘛？”
他轻笑，“我只是怕你脚凉。”
“那你负责暖着。”她说得理所当然。
贡多拉滑入窄巷，四周蓦然安静。
片刻的寂静。
“你会划船吗？”莫妮卡突然问。
“什么？”
“贡多拉。”她望向船夫背影，“你会吗？”
李衡怔住：“不会。你呢？”
“我也不会。”她笑起来，“以前我本以为威尼斯人都会这个，后来才知道全城只有四百个贡多拉船夫，比大熊猫还稀有。”
“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像我们这种连船都不会划的人，在这儿谈什么排片策略、影评人公关，很好笑。”她凝视水面。
李衡注视她：“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做什么？”
“我觉得……”她歪头思索，“让船夫停船，跳进运河游一圈。”
“然后在警局待一晚？”
“也比坐在这儿算计哈维有趣。”
李衡吐出一缕烟：“莫妮卡，我发现你还挺无聊的。”
“才发现吗？”她用脚尖轻点他膝盖，“演了这么多年性感女神，你以为我真喜欢整天踩着高跟、涂着红唇、对着镜头卖弄风情？”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她想了想，“穿拖鞋、吃冰淇淋、看烂片，然后骂导演是蠢货。”
李衡低笑：“所以跟我在一起，是因为还没骂过我？”
“不。”她正色道，“是因为骂了你，你也不会在意。”
说完又踢了他一下。
李衡抓住她踢来的脚：“还踢？当众撩拨金主，不怕我开除你吗？”
她眯眼：“你舍得？”
他在她脚踝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说点正事。阿方索刚才说的的‘除非’，是什么意思？”
莫妮卡轻叹：“真扫兴。”
她收回腿，坐直身子：“除非找到既不属于组委会，也不属于制片厂的放映厅”。
“有这地方？”
“科纳罗伯爵的私人电影宫。”
“1952年，黑泽明的《罗生门》在那里首映。评委们看完当场鼓掌十五分钟，第二天他就拿了金狮奖。”莫妮卡压低声音，“在那个厅里放映过的电影，都会被评委重点关注。”
李衡明白了：“所以这不只是找个放映厅，是找个背书。”
“对，不过也有例外。”莫妮卡说，“哈维曾想用高价租那个厅办派对，被老伯爵用猎枪吓跑了。”
李衡笑了：“所以没人能说服他？”
“没人能用钱说服。”莫妮卡说，“但这位老先生是胶片原教旨主义者，认为数字放映是对电影的亵渎。”
“他讨厌的是商业，还是好莱坞？”李衡问。
“有区别？”她挑眉。
“当然。”李衡盯着她，突然捏了捏她搁在座位上的脚趾，“若讨厌商业，我们没戏。若只是讨厌好莱坞那套规则……我们正被好莱坞排挤。”
莫妮卡的脚趾微微一缩：“你想把我们包装成受害者？”
“无需包装。”他松开手，重拾香烟，“我们本就是。”
她盯着他，忽然笑了：“跟疯子在一起，还真是不无聊。”
李衡沉默片刻:还有个问题，他现在在哪儿?
莫妮卡看了眼手表,现在去可能会像哈维一样吃猎枪。他规定晚上十点后不接客。
那什么时候合适?
明早九点。等他吃完早餐、喂完鸽子后,那是一天中他脾气最好的时候。
李衡笑了:你好像很了解他。
“我见过科纳罗伯爵。”她说，“几年前拍戏时，他儿子马尔科邀我去他家。”
“他儿子？”李衡挑眉，“追求者？”
“算是。”她轻笑，“他很热情，但被我婉拒了。”
“为什么？”
“因为第一次约会就带我见父母。”她做个夸张的嫌弃表情，“而且晚餐从七点吃到十一点，中间要听他父亲讲两小时电影史。”
李衡笑出声：“嫌吃饭太久？”
“嫌他无趣。”莫妮卡说，“而且他长得像他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络腮胡、啤酒肚、满嘴蒜味的意大利男人。”
“现在喜欢什么样的？”他的目光带着侵略性。
她斜睨他：“你觉得呢？”
李衡吐烟：“我觉得你喜欢疯子。”
“对。”她又踢他一下，“长得顺眼、有点才华、常干蠢事的那种疯子。”
“比如？”
“比如敢在威尼斯电影节跟哈维·韦恩斯坦叫板的人。”
李衡凑近：“所以你因为我疯，才跟我在一起？”
“不。”她也前倾，鼻尖几乎相触，“因为你疯得恰到好处。”
她轻咬他的下唇，迅速退开。
“说正事。”她整理头发，恢复正经，“虽然我拒绝了他儿子，但科纳罗伯爵却对我另眼有加。所以明天……”她详尽说明计划。
贡多拉靠岸。莫妮卡穿上鞋，李衡扶她踏上石阶。
“明早八点半，佛罗里安咖啡馆。”
“好。”
她走出两步，回头：“记得带胶片拷贝，还有弗兰克。”
“为什么要带导演？”
“科纳罗伯爵讨厌制片人。”她微笑，“但他尊重真正的电影作者。”
李衡点头，看她转身欲走。
“莫妮卡。”
她回首。
“今晚……去哪？”
她挑眉：“你觉得呢？”
“我酒店的床够大。”
“那就去你那儿。”她想起什么，“但我得先回酒店换衣服。”
“为什么？”
“这条裙子的拉链在后面。”她回眸，眼中掠过狡黠的光，“我一个人解不开。”
李衡微怔，随即笑了：“我陪你回去？”
“不用。”她摆手，“你先回去准备明天的事。”
说完踏入夜色，高跟鞋声渐远。
李衡伫立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点燃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