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裹着豆香在灶间弥漫，黄云燕握着那只磨得光滑的老葫芦瓢，刚从咕嘟冒泡的大铁锅里舀起满满一瓢滚烫的豆汁。乳白的浆液稠得能在瓢沿挂住，细密的白汽顺着瓢边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她转身要把豆汁倒进炕边的粗瓷碗，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 是林清禾追猫的动静。
还没等她完全转过身，眼角余光已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冲来。林清禾赤着两只小脚，布裙被跑得飘起，辫梢系着的红绳晃得惹眼，眼里只死死盯着脚边窜过的三花猫影，连身前这瓢冒着灼人热气的豆汁都未曾察觉。黄云秀的心瞬间像被冰冷的手攥紧，喉咙里 “小心” 两个字刚挤到舌尖，手里的葫芦瓢已顺着转身的惯性猛地扬开 ——
“哗啦！”
滚烫的豆汁瞬间泼溅而出，乳白的浆液裹着蒸腾的热气，像一片泛着白雾的潮水，直直朝着清禾的脸颊罩去。空气里原本清甜的豆香骤然变得灼热刺鼻，黄云燕的脸色瞬间煞白，手一抖，葫芦瓢险些脱手，整个人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 “糟了” 两个字在轰鸣。
清禾还浸在追猫的欢喜里，只觉眼前猛地一白，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烫得鼻尖发麻。她愣愣地站着，小手还向前伸着，仿佛要去抓那早已窜到灶角的小猫，连危险降临都未曾反应，眼里的笑意还僵在嘴角，浅浅的酒窝里盛着全然的懵懂。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院门口那道蓝布棉帘被风掀起一角，一道身影像离弦的箭般窜了进来 —— 是鹞子。
他刚帮姑父把院角的积雪扫成堆，手里还攥着那把磨得发亮的小竹帚，肩头沾着几片未化的雪沫，模样像极了村里老猎户常说的 “敛翅待发的小鹞鹰”。方才他靠在门框边歇气，目光始终没离开屋里的动静，见小猫窜向灶间，清禾赤着脚追出来，便下意识绷紧了肩背，像猎物靠近时的鹞鹰，悄悄蓄好了力气。此刻见豆汁泼出，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动了。
没有半分迟疑，也没有多余的声响。他的身影轻得像一阵穿堂风，左脚尖在泥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顺着地面飘了过去，肩背微微弓着，像鹞鹰俯冲时收紧的翅膀，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浅淡的残影。右手往前一探，指尖精准如鹰爪般扣住葫芦瓢的柄，并非硬生生去挡，而是顺着泼出的力道轻轻一旋、一拉，手腕翻转间，硬生生将那股冲劲卸了大半。
“噗 ——”
大部分豆汁顺着他的力道泼在旁边的泥地上，溅起一片乳白的水花，只零星几滴溅到清河的衣角，落在粗布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却未伤她分毫。黄云秀手里的葫芦瓢被他稳稳攥住，连她因慌乱而发抖的手腕，都被悄悄稳住，没再晃动半分。
鹞子落地时，脚尖先轻触地面，脚跟跟着一蹭，像羽毛落地般悄无声息。他身上还带着院外的寒气，肩头的雪粒在暖烘烘的灶间融成小小的水珠，顺着蓝布衫的衣缝往下滑，可他半点没察觉，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清禾身上，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灶火的光，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
清禾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豆汁的温热气息，直到看见脚边溅开的豆汁，以及身前那双稳稳抓着葫芦瓢的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有多凶险。眼里的懵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后怕，小嘴一抿，眼圈瞬间红了，豆大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
“清禾！” 黄云燕猛地回过神，一把抓住清禾，伸手将清禾紧紧拉进怀里，双手反复摩挲着她的脸颊、脖颈，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没事吧？烫着没？让姑姑好好看看，哪儿疼？都怪姑姑，都怪姑姑刚才太粗心了！” 指尖触到清禾温热光滑的皮肤，确认没有半点烫伤痕迹，悬着的心才轰然落地，眼泪也跟着掉下来，砸在清禾的发顶。
鹞子松开手，默默往后退了半步，将葫芦瓢轻轻放在灶台上。他的指尖因刚才用力，指腹微微泛白，蹭到瓢沿残留的豆汁，黏糊糊的，便悄悄在衣角蹭了蹭。目光落在清禾抽动的小肩膀上，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像小鹰盯着受惊的雏鸟，安静却专注。
“老姨……” 清禾埋在黄云秀怀里，抽噎着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我没事…… 没烫着……”
这时，里屋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黄子柔最先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刚叠了一半的蓝布衣裳，脸上满是焦急：“姑姑，清禾，怎么了？” 她一眼瞥见灶间地上的豆汁，还有清禾通红的眼眶，瞬间明白了大半，快步走过来，轻轻拍着清禾的后背，柔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清禾不怕，没受伤就好，别吓着了。”
赵秀玲也抱着三花猫跟在后面，脸上满是紧张，小声问道：“清禾妹妹，你没事吧？” 连她怀里的小猫都似察觉到气氛凝重，乖乖缩着身子，尾巴绕着她的手腕，没再闹腾。桐桐拉着赵秀玲的衣角，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灶间，小声说：“姑姑，是不是吓到清禾姐姐了？我这里有糖，给姐姐吃。”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纸包着的水果糖，递了过去。
黄云燕抹了把眼泪，拉着清禾的手走到炕边坐下，又赶紧拿过炕头的棉鞋，蹲下身给她穿上，指尖轻轻揉着她冰凉的小脚：“都怪老姨，刚才光顾着煮豆汁，没留意你们。你这孩子，追猫怎么跑得这么急，连鞋都不穿，要是真烫着了，可怎么好？” 嘴上说着责备的话，语气里却全是后怕与疼惜。
清禾低着头，小手攥着衣角，眼泪还在掉，却小声辩解：“不怪老姨，是我自己跑太快了……” 说着，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门口的鹞子身上，眼里带着浓浓的感激。
鹞子还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把小竹帚，肩背挺得笔直，像院角刚栽下的小树苗。他没凑过来，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落在清禾身上；见她望过来，轻轻点了点头，眼里的担忧淡了些，像风吹过湖面，漾开浅浅的涟漪。
清禾看着他，抽噎了一下，小声说：“鹞子哥…… 谢谢你。”
鹞子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是被这声感谢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嘴，往后又退了半步，隐在门口的阴影里，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树叶：“没事。”
黄云燕这才想起救了清禾的鹞子，连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里满是感激，握着他的胳膊说：“鹞子，真是多亏了你！刚才要是没有你，清禾可就遭大罪了。你这孩子，反应怎么这么快，跟咱山上的鹞子似的，悄无声息就冲过来了，太厉害了！”
姑父这时也从院里进来，手里还拿着锄头，刚听赵秀玲说了事情经过，走到鹞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眼里满是赞许：“好小子！有出息！不愧是老猎户家的娃，这身手，跟你爷爷年轻时一样利落！”
鹞子被两人夸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低下头，手里的小竹帚攥得更紧了些，耳根悄悄红了。他不太会应对这样的场面，只小声说：“我刚好看见…… 顺手接住了葫芦瓢。”
黄子柔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递到鹞子手里：“鹞子，喝点水吧，刚才肯定也吓着了。” 又转头对黄云秀说，“姑姑，别再提了，鹞子这孩子腼腆，再说该不好意思了。好在清禾没事，这就是万幸。”
黄云燕点点头，也觉得自己有些激动，笑着揉了揉鹞子的头：“是是是，不说了不说了。中午姑姑给你们做炸糕，给鹞子多做两个糖馅的，好好谢谢你。”
鹞子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心里也跟着暖了暖。他抬眼看向炕边的清禾，见她正被赵秀玲和她小弟桐桐围着，黄子耀把糖递到她嘴边，清禾咬了一口，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却已露出浅浅的笑，像雨后初晴的小花，透着鲜活的气儿。
鹞子悄悄松了口气，走到院角把小竹帚放好。阳光透过院墙上的豁口照进来，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他抬手摸了摸肩头，雪沫已经化尽，只留下一片浅浅的湿痕。刚才那一瞬间的动作，是爷爷教他的 “鹞子掠地”，说要轻、要快、要准，像鹞鹰贴地飞，没想到今天真派上了用场。
屋里传来清禾的笑声，还有黄云秀在灶间翻动面团的动静，豆香混着面粉的甜香渐渐飘了出来。鹞子靠在院墙上，望着屋里透出来的暖光，嘴角几乎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他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爱热闹，却总习惯把目光落在在意的人身上，像鹞鹰守着自己的领地，安静又坚定。
清禾像是察觉到什么，从窗玻璃里往外看，正好对上鹞子的目光。她眼睛亮了亮，对着他比了个 “谢谢” 的口型，又晃了晃手里剩下的半块糖，像是在邀请他进去。
鹞子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却没动。他喜欢这样安静地看着，看着屋里的暖光，听着热闹的笑声，心里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烤红薯，踏实又安稳。
灶间的柴火还在烧着，锅里的豆汁继续 “咕嘟” 冒泡，暖融融的气息裹着烟火气，漫过整个小院。刚才的惊险像一阵小小的风波，很快被这暖意抚平，只留下鹞子那道迅疾如鹰的身影，和清河眼里清澈的感激，悄悄在这正月的暖屋里，埋下了一抹浅浅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