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紧攥着长矛,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灰般的惨白,身体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却仍死死咬着牙,不肯后退半步;
军医在临时搭建的棚下奔走呼号,白布浸透的血水顺着棚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黄沙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宛如彼岸花般的印记;
更有无数双眼睛,此刻正从垛口后、从掩体旁望向他。那些眼神中交织着疲惫、恐惧,但最深处,却燃烧着一丝微弱却倔强的期盼——那是对生的渴望,也是对主帅的信任。
李宇文深吸一口气,胸腔中仿佛吸入了这北境的风沙与铁血。
“诸位。”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是一口被寒铁淬炼过的古钟,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与远处敌营隐约的喧嚣,清晰、沉重地敲击在每一个守军的耳膜上,传进他们的心底。
原本嘈杂的城墙瞬间死寂下来。士兵们放下了手中的器械,连金属碰撞的轻响都消失了,只有狂风在耳边呼啸,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李宇文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
刀身在残阳的余晖下泛着一抹冷冽的寒光,映照出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他没有用刀尖指天,也没有指向敌人,而是手腕一翻,刀刃轻轻划过自己的掌心。
“嗤——”
皮肉被割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冰冷的剑身蜿蜒流下,一滴、两滴……落在城垛上那斑驳的血迹中,积起一小滩殷红。那鲜血与过往无数英灵留下的血痕混在一起,瞬间渗透进坚硬的城砖,分不清是他李宇文的,还是那些无名英雄的。
“我李宇文,生于北境,镇守此地七载。”他任由鲜血流淌,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我见过太多兄弟倒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不是为了某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是为了某一座冰冷的城池,而是为了身后那些能安心耕作的老农,能安稳入睡的稚子,为了不让胡马踏破山河,让白骨铺满故土。”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视着城墙上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今日!大乾皇朝断我粮草,耶律清风率三十万铁骑压境!他们要的,是我李宇文的项上人头,更是我北境三州的骨血!他们以为,没了粮草,没了后援,我们就会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跪地求饶——可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我们北境的汉子,骨头是硬的!”李宇文猛地将染血的刀尖指向城下那片黑色的海洋,声音如雷霆炸裂,“从先辈开始,就守着这片土地,从没怕过死!今日,要么我们踏破敌营,饮马瀚海!要么,我们就战死在这苍澜关下,用我们的血,浇灌这方热土!让千年之后,后人提起‘苍澜关’三个字时,能挺直腰杆说一句——这里,曾有一群不肯低头的北境男儿!”
城下,一片死寂。
死寂得仿佛连风都停止了呼吸。
紧接着,一名满身血污的老兵率先嘶吼起来,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声音带着哭腔与狂热:“战!战!战!死战!”
那声音起初带着颤抖,却像一颗火星落入了干草堆。
“战!战!战!”
军医放下了手中的药碗,抓起一把手术刀;弓箭手将羽箭搭上弓弦,拉至满月;新兵们眼中的恐惧被狂热取代,他们嘶吼着,咆哮着,将心中的恐惧尽数转化为杀意。
震天的呐喊声汇聚成一股声浪洪流,震彻云霄,脚下的城墙都在这万众一心的咆哮中微微震颤。这声音,竟硬生生盖过了远处敌营三十万大军的喧嚣,压过了呼啸的狂风!
李宇文望着这沸腾的热血,望着那一双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缓缓举起那只还在滴血的手掌,重重按在了城垛那道最深的刀痕上。
鲜血顺着刀痕的纹路流淌,宛如一条红色的血脉被重新激活。
“我以血为誓,今日,与诸君共存亡!”他的声音不再高亢,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若我战死,身后便是你们的战场;若你们倒下,我李宇文定会踏着你们的血路,继续向前!这苍澜关,便是我们的坟,也是敌人的墓!”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刺破云层,落在他身上,将那道孤绝的身影拉得极长。他的身影与城头猎猎作响的战旗、与脚下巍峨的雄关融为一体,宛如一尊守护山河的战神。
风卷起他披风的下摆,露出了腰间那块温润的玉佩——那是离别时,妻子秦舒婷含泪为他系上的。此刻,那玉佩上也沾染了些许血迹,与铠甲上的寒光交相辉映,那是家国与亲情的羁绊,也是他必须守护的软肋与铠甲。
就在这时——
“呜——!”
敌营方向,一阵沉闷如雷的战鼓声骤然擂响,打破了这短暂的对峙。那杆金狼帅旗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如同死神的镰刀划破了晨曦。
耶律清风的铁骑开始列阵。
马蹄踏动黄沙,大地开始震颤,扬起的漫天尘土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来,遮天蔽日。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整座苍澜关都要被这股洪流吞没。
李宇文眼神瞬间转为冰寒,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将佩刀重新归鞘。
他转身,看向身边的战奎与一众将领,目光如电:“传我军令!弓箭手上垛口,长矛手列阵,檑木滚石推至城沿!记住,今日,我们不是为了求生而战,是为了让后人提起‘苍澜关’三个字时,能挺直腰杆!”
战奎重重抱拳,铠甲发出一声脆响。这位铁塔般的汉子,眼中早已布满血丝,却燃烧着比城下篝火更亮的光芒:“末将遵命!定与苍澜共存亡!”
城下的呐喊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更浓的杀意与决绝。
弓箭手们拉满了长弓,箭尖在晨光下闪烁着寒芒,瞄准了那片涌来的黑色潮水;长矛手将长矛架在垛口,矛尖反射的寒光连成一片死亡之网;檑木滚石被壮汉们合力推到城垛边,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化作毁灭一切的洪流。
李宇文再次望向远方——那里是北境三州,是他的家,是妻女所在的方向。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看淡生死、近乎悲壮的平静。
风再次猛烈地吹起他的披风,那抹玄色在血色残阳与漫天黄沙的映衬下,宛如一面永不褪色、永不倒下的旗帜。
三十万铁骑的马蹄声如雷贯耳,大地在剧烈震颤,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