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大院,这里是前任县委书记胡佐民的父亲,退休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胡春秋颐养天年的地方。
胡老爷子虽然退了下来,身体也大不如前,但余威犹在。
特别是他在东江市,双林县等地工作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全县。
现任县委常委班子里,有一大半都曾受过他的提点或与他关系密切,可以说是双林县本土派系真正意义上的定海神针。
吉昌平自己,也是靠着紧密追随胡佐民,并间接得到胡老爷子的认可,才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
他在门口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才被保姆引了进去。
院子里略显寂寥,胡春秋坐在躺椅上,身上盖着毛毯,面容清瘦。
眼神虽然不如往日锐利,带着老人特有的浑浊,但那份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官威,依旧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胡春秋今年六十多岁,但病痛的折磨让他显得更为苍老,给人一种风中残烛的感觉。
“老领导……”
吉昌平一进去就几乎是带着哭腔,此刻的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连忙上前弯腰问候,随即就开始痛心疾首地诉苦。
“老领导,您可得说句话啊!”
“现在县里真是乱了套了!”
“邱治国、白恩国他们……这些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
“以前靠着胡书记,靠着您老的时候,一个个鞍前马后,表忠心比谁都快!”
“现在胡书记刚出事,新书记才刚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撇清关系,全都跑到徐天华那里去摇尾乞怜,落井下石!”
“他们这是要把所有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啊!”
“老领导,我……”
“够了!”
胡春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深的失望。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吉昌平,仿佛要把他看穿。
“昌平啊昌平。”
胡春秋的声音带着痛心和斥责道:“你到现在,还在想着的是别人如何对不起你?”
“想着的是如何推卸责任,如何抱团取暖?”
吉昌平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弄得愣住了,张着嘴一时却说不出话。
胡春秋喘了口气,继续用沉痛的语气说道:“这些年来,你家里的那些亲戚,仗着你的势,在县里干了多少好事?”
“揽工程、拿项目,吃相有多难看,你真当我老头子住在深院里,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外面老百姓的风言风语,都快把我这院墙给淹了!”
“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天都捅破了!”
“那可是六条人命啊!”
“省里领导就站在废墟上发火!”
“你不在第一时间想想怎么补救,怎么斩断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怎么给组织,给百姓一个交代,反而急吼吼地跑到我这个早就退休的老头子家里来诉苦?”
“你来求我?你想让我怎么做?”
“是让我豁出这张老脸,去保你?”
“还是去跟市委、跟新来的书记说,双林县的事还得我们这帮老家伙说了算?”
胡春秋越说越气,手指微微颤抖地指着吉昌平道:“你这叫授人以柄!你这叫不知死活!”
“这要是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怎么看我们?”
“说我们双林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搞独立王国,搞山头主义吗?!”
“你是嫌佐民倒得不够快,还想把我也拖下水,把整个双林县过去这么多年的底子都掀个底朝天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吉昌平的心上,砸得他脸色惨白,冷汗酷酷而下。
吉昌平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的举动,有多么愚蠢和危险。
看着吉昌平失魂落魄的样子,胡春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激动的情绪,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道:“我也不怕告诉你。”
“治国和恩国他们,之所以会第一时间去找徐天华汇报,甚至把一些事情点出来,其中就有我的意思。”
“什么?”
吉昌平猛地抬头,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不然呢?”
胡春秋冷冷地看着他说道:“等着徐天华自己慢慢查?”
“等着省里市里的调查组下来,把陈年旧账翻个底掉?”
“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现在主动把问题局限在某个范围,主动把某些脓疮挑破,这是在救大多数人,也是在救你!”
“之所以让他们敲打你,就是因为你和你的那些亲戚,这些年做得实在太出格,太不像话了!”
“再不狠狠地敲打你,让你清醒清醒,只怕全县老百姓的骨血,真要被你们啃得一点都不剩了!”
“真要是到了那一天,谁也保不住你!”
胡春秋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残酷的政治现实。
吉昌平彻底懵了,瘫坐在椅子上,原来自己早已成了被用来止损的那枚棋子,而执棋者,竟然就是自己倚仗的老领导。
胡春秋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力气。
“回去吧。”
“好好想想自己到底错在哪。”
“现在能救你的,不是我这个老头子,也不是搞什么小动作。”
“是拿出态度,拿出行动,去找该找的人,该认的认,该改的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吉昌平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胡家大院,来时的那点侥幸心理已被彻底击碎。
寒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从心底里透出的冰凉。
吉昌平终于明白,双林县的天,真的变了。
而他的命运,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也不在胡家老爷子手中,而是悬在了那位年轻却深不可测的新书记徐天华的手里。
吉昌平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灰。
他老婆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织毛衣,见他这副模样,手里的活计立刻停了下来,紧张地问道:“老吉,怎么了?”
“去见胡老,他怎么说?”
吉昌平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重重叹了口气。
先是沉默,随即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愤猛地冲了上来。
“怎么说?”
吉昌平冷笑一声道:“还能怎么说?”
“咱们这位老领导,手段高啊!真是高啊!”
他老婆连忙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到底怎么回事?胡老不肯帮忙?”
“帮忙?”
吉昌平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他不但不帮忙,反而把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说我不知死活,说我亲戚吃相难看,给组织抹黑!”
“说我现在跑来求他是授人以柄,是搞山头主义!”
吉昌平越说越气道:“是!我承认,我家里那些不争气的东西,是没少吃没少拿!”
“可这双林县,就我吉昌平一家是这样?他儿子胡佐民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东西?”
“胡佐民当书记这些年,经手的项目,提拔的人,哪个背后没点猫腻?”
“哪个没沾点荤腥?”
“现在出了事,倒全都成了我一个人的罪过了!”
他老婆听得脸色发白,连忙去捂他的嘴道:“哎呀你小点声!”
“隔墙有耳!”
“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吉昌平一把推开她的手,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更加激动道:“我怕什么?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还没看明白吗?”
“老头子今天跟我的谈话,根本不是要保我,他是要丢车保帅!”
“他这么急着把我钉死,为什么?”
“还不就是怕?!怕省市两级的调查组借着这次事故,深挖下去!”
“怕他们把双林县这些年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盖子全给掀开来!”
“真到了那个时候,泥沙俱下,他那个宝贝儿子胡佐民,就不仅仅是免职那么简单了!”
“真要追究起来,进去蹲几年都不是不可能!”
“他这是急着把我推出去,堵住调查的口子,把事情控制在我吉昌平亲戚承包工程出事这个层面上,用我一个人的烂,来保住他儿子和他们那个圈子里更多人的平安!”
他老婆听完,吓得手都抖了,毛线团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我的天……这……这胡老的心也太狠了!怎么说你也是跟着他们……”
“跟着他们?”
吉昌平惨笑一声道:“在政治面前,哪有什么真心的跟随?”
“只有利益和利用!”
“用着你的时候,你是得力干将。”
“等出了事,你就是最好的挡箭牌和替罪羊!”
“老头子今天把话都挑明了,邱治国、白恩国他们跑去徐天华那里汇报工作,点我的眼药,根本就是他暗中安排的!”
“这是要集中火力,把我彻底打垮,让新书记和省里看到他们的态度和决心呢!”
吉昌平瘫回沙发里,望着天花板。
“我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我这颗棋子,到了该弃的时候了。”
“他们这是要拿我的政治生命,甚至可能是人身自由,去换他胡家的平安,去换双林县旧有格局不至于彻底崩盘……”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
吉昌平老婆瘫坐在一旁,面无血色,喃喃道:“那……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等死吗?”
吉昌平没有立刻回答,他眼中的愤怒和不甘渐渐被一种绝望的冷静所取代。
他混迹官场多年,深知其中的残酷规则。胡春秋这一手,虽然狠辣,但从更高的层面看,或许是止损的唯一办法。
所以吉昌平现在愤怒归愤怒,但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确实留下了太多把柄,尤其是那个蠢货表弟。
良久,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怎么办?老头子最后倒是指点了我一条路……”
“让我去找该找的人,拿态度,拿行动,去换一线生机……”
他老婆急切地问道:“找谁?徐天华?”
“还能有谁?”
吉昌平苦笑一下道:“现在能决定我命运的,不是胡老爷子,而是那位新来的徐书记了。”
“看他……愿不愿意接过胡老爷子递过去的这把刀,又打算把这把刀,用到什么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