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晓雾未散。
南郊云韶阁后院的书阁内,已隐隐传来朗朗书声。
书阁虽不甚宽敞,却也窗明几净,四壁悬着几幅山水墨迹,靠墙设一书架,堆着些经史子集并乐谱杂钞。
胡空跪坐于讲席之上,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襕衫已有些褪色,肘部打着同色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年过三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常年忧患留下的细纹,此刻正手持一卷《毛诗》,为席下七八个年轻歌姬讲解《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胡空声音温和,带着教书先生特有的顿挫。
“这‘青衿’,便是青色的交领,乃周代学子的服制,后遂以指代读书人。女子思念那青青衣领的学子,纵使不得相见,也盼着他能捎个音信来……”
席下众歌姬年纪多在十四五至十七八之间,衣着各色鲜丽襦裙,发髻梳成时兴的双环望仙髻、惊鹄髻,簪着银梳、珠花,与胡空的寒素形成鲜明对比。
她们大多听得认真,不时低头在面前的桑皮纸页上记下注疏。
唯独坐在前排的阿蛮有些神思不属。
她穿着一身杏子黄联珠纹绫缎襦裙,外罩浅碧色轻容纱半臂,梳着精致的抛家髻,仅以一支素银嵌珍珠步摇松松绾住,几缕鬓发垂在耳侧,更衬得她面容娇俏,眉眼含情。
手中那管兼毫小楷笔久久未落,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一株半开的玉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坐在她身侧的绿珠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肘。
绿珠年纪略小,约莫十四五岁,穿着海棠红团窠对鸟纹锦缎襦裙,梳着双环髻,各缠着一串米珠链子,额间贴了翠钿。
她生得不如阿蛮明艳,却自有一股书卷清气,此刻蹙着细眉,低声提醒:
“阿蛮姐姐,先生讲到‘挑兮达兮’的注解了。”
阿蛮蓦地回神,颊边飞起一抹红晕,忙提笔蘸墨,慌急间却将一点墨汁溅上了袖口。
她懊恼地轻咬下唇,忙用帕子去揩。
胡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暗叹。
他自然知晓阿蛮的心事,却不好点破,只轻咳一声,继续讲解:
“……‘挑’、‘达’二字,形容女子在城阙之上徘徊流连、焦灼期盼之态。其情其景,跃然纸上。”
这时,廊下传来清脆的铜铃声,那是课间休息的讯号。
众女顿时松懈下来,有的起身活动筋骨,有的凑在一处低声说笑,也有的抓紧向胡空请教方才未听明白的章句。
绿珠拉着阿蛮走到窗边,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紫苏饮,低声道:
“姐姐方才又走神了,可是……又在担心王先生?”
阿蛮接过那白瓷盏,指尖微微发凉,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都两个多月了,蜀道那么难,刀剑又不长眼……”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胡空的方向,眼中带着希冀。
“胡先生消息总比我们灵通些。”
绿珠会意,拉着阿蛮走到胡空席前,敛衽一礼,声音清脆:
“先生,朝廷大军入蜀平叛,不知近来可有消息?王先生他……一切可还安好?”
胡空放下书卷,看着眼前两张充满关切的脸庞,尤其是阿蛮那强自镇定却难掩忧色的神情,温言道:
“正要告知你们,几日前,破虏将军吕光已率凯旋之师返回长安,献俘郊庙。子卿……王先生随军建功,已然平安归来。”
“当真?”
阿蛮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投入星子的深潭,手中的瓷盏微微一晃,险些泼出汁水。
绿珠也喜形于色,抚掌道:
“太好了!我就说王先生吉人天相!”
胡空含笑点头:
“大军前日已在细柳原领受陛下犒赏。料想王先生先归家稍作安顿,不出几日,当会来云韶阁看望大家。”
这消息如春风拂过水面,顿时在书阁内传开。
其余歌姬也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询,个个面露欣喜。
她们大多受过王曜的教导,或抄录文书得其指点,对这位博学谦和、从不因她们身份而轻视的年轻太学生,皆怀有深深的好感与敬慕。
正当阁内洋溢着欢快气氛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与清朗笑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书阁那扇糊着素绢的格子门被推开,三人先后步入。
当先一人正是云韶阁行首柳筠儿。
她今日穿着一袭天水碧忍冬缠枝纹缭绫长裙,裙摆迤逦,外罩月白暗花鲛绡半臂,臂弯间挽着一条胭脂色泥金绘牡丹披帛。
乌云般的青丝绾成慵懒的随云髻,只斜插一支金粟丝嵌青玉鸾鸟步摇,凤口垂下三串细长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曳。
她姿容绝代,此刻薄施脂粉,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神色。
紧随其后的是吕绍,他仍是那身宝蓝色联珠对鸭纹绮缎圆领袍,腰束金玉带钩,足蹬乌皮六合靴,圆胖的脸上泛着红光,显得兴致勃勃,一进门便哈哈笑道:
“好热闹!都在说些什么趣事呢?”
而当第三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廊光影中时,整个书阁霎时安静下来。
王曜站在柳筠儿与吕绍身后,逆着晨光,身形挺拔如修竹。
他并未穿着太学生的青衿,也未着军旅戎装,只一身寻常的天青色麻布直裾,腰间束着玄色丝绦,发髻以一根普通的竹簪束定。
比起两月前,他面容微黑,略显清减,下颌线条更见分明,眉宇间添了些许风霜磨砺后的沉毅,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清澈湛然,顾盼间神光内敛。
“王先生!”
“是王先生回来了!”
短暂的寂静后,书阁内顿时响起一片夹杂着惊喜的莺声燕语。
阿蛮更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眸中瞬间盈满了水光,痴痴地望着那人,竟忘了言语。
绿珠最先反应过来,拉着尚在发怔的阿蛮,与众女一同上前,将王曜团团围住。
少女们叽叽喳喳,嘘寒问暖之声不绝于耳。
“先生,您可算回来了!”
“蜀地艰险,先生受苦了!”
“先生瞧着清减了些,定是路上辛苦了!”
阿蛮被挤在人群前,仰头望着王曜,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后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轻唤:
“先生……您平安回来就好。”
说罢,眼圈已微微泛红。
王曜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感受着她们真挚的关切,心中亦是暖流涌动。
他含笑一一颔首回应:
“有劳诸位挂心,曜一切安好。”
言罢,上前查看众人的书札笔记,随后又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
“两月不见,我看绿珠的笔记愈发工整,阿蛮的字也颇有进益了。”
他说话间,特意对绿珠鼓励地点点头,又看向阿蛮,见她眼波流转,欲语还休,便温言道:
“阿蛮近来可好?琴艺未曾搁下吧?”
这时,胡空也排众而出,对着王曜郑重一揖,语气中充满了感激与欣慰:
“子卿,平安归来,真是万幸!愚兄在此日夜悬心,今日得见,方始安然。”
王曜连忙还礼:“文礼兄客气了,你我至交,何须如此。这些时日,阁中课业多赖贤兄维持,辛苦你了。”
众人重逢,正自欢喜,一直静立一旁的柳筠儿却轻轻上前一步。
她目光扫过满阁欣喜的少女,最后落在王曜身上,深吸一口气,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知的黯然,开口道:
“今日王先生过来,一则是看看大家,这二则……也是要向诸位辞行。”
欢语声戛然而止。
柳筠儿顿了顿,迎着众女骤然变得惊愕不解的目光,缓缓道:
“王先生日后,不会再至云韶阁授课了。”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方才的欢欣气氛瞬间凝固,如同被寒风掠过。
少女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失落。
阿蛮更是浑身一颤,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如纸,她猛地抬头看向王曜,眼中充满了震惊、困惑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戚,仿佛骤然坠入冰窖,连指尖都失了温度。
绿珠连忙伸手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子。
王曜心中叹息,世间无不散之筵席,此理他虽明白,临到眼前,见众女如此情状,亦觉怅惘。
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失望的脸庞,声音温和而恳切:
“诸位姑娘,相聚虽短,情谊绵长。曜在云韶阁这一年有余,得与诸位共处一室,讲习诗文,探讨乐理,实是缘分。如今虽暂别,然学业之道,贵在持之以恒。”
他看向紧紧抿着嘴唇、强忍泪水的绿珠,温言道:
“绿珠勤奋好学,心思缜密,于典籍见解常有独到之处,假以时日,学问必有大成。望你坚守此心,莫负韶华。”
绿珠用力点头,声音哽咽:
“先生教诲,绿珠永志不忘。”
王曜目光转向脸色苍白、泫然欲泣的阿蛮,心中微感酸楚,语气愈发柔和:
“阿蛮天资聪颖,性情真率,于音律舞艺一道,悟性极高。我曾见你演练《白纻舞》,姿态翩跹,情感充沛,甚好。技艺乃安身立命之一本,亦为寄情抒怀之雅事,望你精进不懈,更上层楼。”
他知阿蛮心事,此言既勉其业,亦含宽慰之意。
阿蛮听着他温润的语声,提及自己擅长的舞艺,心中酸楚与委屈交织,泪珠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慌忙低头,用袖子拭去,哽咽道:
“阿蛮……谨记先生之言。”
王曜又勉励了其余几位歌姬,或赞其进步,或点其不足,皆恳切真挚。
众女虽仍不舍,见先生如此关怀,心中也稍得安慰。
吕绍见气氛悲戚,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地道:
“哎哟,看看你们,这又是何必?子卿不过是暂时不来教书,又不是生离死别,往后山高水长,难道还不能再见面了?他如今是陛下亲授的羽林郎,又立了军功,前程远大,将来得了空闲,自然会回来看望大家!是吧,子卿?”
说着,用力拍了拍王曜的肩膀。
阿蛮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立刻抬起泪眼,充满期盼地望向王曜,颤声问道:
“先生……您……您以后真的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王曜看着她那殷切的眼神,再环视周围一张张不舍的面容,心中亦是不忍。
他知此别之后,各自前程渺茫,再见恐非易事,然此刻又不忍令她们过于失望,只得强压下心头那点离愁,展颜温言道:
“云韶阁乃我在长安一处难忘之所,诸位姑娘亦是故人。若他日得空,曜定会前来探望。”
众人听他如此说,虽知是安慰之词,心下也稍安。
又围着王曜说了好些话,依依之情,溢于言表。
吕绍见话已说得差不多,便对众女挥了挥手:
“好了好了,都先散了吧。我与柳行首、胡先生,还要与王先生说些话。”
众女闻言,虽依依不舍,也只得敛衽行礼,一步三回头地缓缓退出了书阁。
阿蛮走在最后,临到门口,又回头深深望了王曜一眼,那目光中千般不舍、万种愁绪,方才被绿珠轻轻拉了出去。
书阁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王曜、柳筠儿、吕绍、胡空四人。
吕绍笑道:“子卿啊,你来云韶阁这么久,我与筠儿都未曾好生设宴款待过你。如今你要走了,我们已备下薄宴,刚好文礼兄也在,一则为你接风洗尘,二则也是为你践行,你我好友,此番就莫要再客套了!”
王曜不想麻烦他们,推脱道:
“永业兄、柳行首美意,曜心领了。只是前日方归,家中尚有许多琐事需处理,且璇儿身子不便,实在不便久留。不若改日,改日再由我做东,邀诸位一聚。”
柳筠儿却轻移莲步,来到王曜身侧,柔声道:
“王郎君,筵席早已备下,不过是一些清淡肴馔,略尽心意罢了。郎君这一去,不知何日方能再聚,莫非连这片刻功夫也吝啬么?”
她语声婉转,眸中带着真诚的挽留之意。
胡空也劝道:“子卿,吕兄与柳行首盛情难却,不如便小坐片刻。尊夫人处,遣人回去知会一声便是。”
王曜见三人言辞恳切,面露难色,正自沉吟犹豫之际,忽见书阁门口人影一动,方才离去的阿蛮和绿珠竟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三四名相熟的年幼歌姬。
阿蛮此时已稍稍平复心绪,虽眼圈仍微红,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与绿珠一同向着王曜深深一福。
绿珠开口道:“先生,蒙您不弃,教导我等经年,此恩此德,无以为报。我等平日除了读书习字,也常习练曲乐。近日,我们依据先生平日所授《列女传》、《诗经》中的故事,自行编排了几段小戏,还有一曲歌舞。”
阿蛮接口道,声音犹带一丝沙哑,却格外坚定:
“恳请先生......在离去之前,能拨冗品评指点一番,也算......也算留个念想。”
她说着,目光盈盈望向王曜,充满了期盼与一丝孤注一掷的恳求。
吕绍立刻抚掌附和,声如洪钟:
“妙啊!这个主意好!正好筵席设在听雪轩,那边宽敞,便于观赏。子卿,你看,姑娘们一片诚心,你岂能辜负?咱们边吃边看,两不耽误!就这么定了!”
王曜看着阿蛮那双泫然欲泣又强自坚持的明眸,再瞧柳筠儿、胡空等人殷切的目光,又见吕绍一副不容分说的架势,心知再难推却。
他暗自叹了口气,胸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这群少女心意的感动,也有对这段时光的留恋,更有一丝面对离别无奈的怅惘。
他沉默片刻,终是抬起头,唇边泛起一丝带着苦味的笑意,目光扫过众人,缓缓点头,声音温和而带着些许妥协的疲惫:
“既如此......便有劳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