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后的长安,暑气渐炽。
抚军将军府东跨院的值房内,王曜与毛秋晴并坐于书案之后,案头堆积的已非往日文书,而是新近拟定的《整训纲要》细则与各营呈报的校勘图册。
窗外老松苍翠,蝉鸣聒耳,却掩不住堂内二人商议军务的低语声。
毛兴虽未亲至,然其佩剑已悬于东跨院正堂,以示鼎力支持。
李虎身着崭新的赭色缺骻袍,腰佩军府制式环首刀,领十名精心挑选的亲卫,日夜轮值于王曜所在值房之外,其雄健身形与肃杀目光,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军令。
更令人侧目的,是随王曜、毛秋晴巡视各营时,紧随其后的那数十名风纪兵。
这些士卒皆从各营遴选的冷峻之辈,由新任总刺奸郭邈统带。
郭邈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绀绢武官便服,头戴无饰的平巾帻,面容刻板如铁石,目光扫视之处,纵是老兵悍卒亦觉背脊生寒。
他手持军律,记录功过,执法不避职位、亲疏,虽惹得怨声载道,却也让令行禁止之效初显。
抚军将军府所辖五千禁卫,分前、后、左、右、中五卫营。
新任中卫营军主田敢、左卫营军主纪魁,皆曾随王曜入蜀,知其手段,整顿之事推行最为顺畅。
田敢部本就为毛兴亲领,军纪尚可,稍加整饬,号令更为统一。
纪魁部经王曜屡次点拨,虽仍有些叫苦不迭,然行列操演已渐有章法,其麾下士卒见王曜至,皆不敢如往日般喧哗散漫。
然右卫营军主薛霆、后卫营军主孟疆,对此番整顿则颇不以为然。
薛霆年近四旬,出身河东薛氏旁支,身着锦边绢甲,惯使长槊,自恃勇力,素以老行伍自居。
孟疆则稍年轻些,乃河内孟氏子弟,善射,性情倨傲。
二人虽闻纪魁、田敢私下盛赞王曜巴蜀之谋,终究未曾亲见,心下常疑:
“一太学书生,年未弱冠,纵读得几卷兵书,岂真能临阵决机?毛将军信重,多半是看在毛统领面上。”
是以对整顿军务,阳奉阴违,麾下士卒亦多懈怠。
这日辰时,王曜与毛秋晴至右卫营校场,检视新定之巡防交替演练。
郭邈率风纪兵于场边按册记录,李虎则按刀紧随王曜身后,目光如鹰隼。
场上演练右卫营与后卫营交接。
依新章,需验对符信,明确责任区段,清点器械,报备异常。
薛霆与孟疆却只派了麾下队主前来,自身立于远处阴凉下,低声谈笑,浑不将场中演练放在眼中。
交接过程拖沓,符信查验马虎,一队士卒甚至未待手续完备便要离岗。
“站住!”
王曜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校场。
他步至那队欲离岗的士卒前,目光扫过带队队主:
“新章第三条,交接未清,擅离岗位者,该当何罪?”
那队主见王曜神色平静,心下却是一凛,嚅嗫道:
“按律……当杖十。”
王曜不再看他,转向郭邈:
“郭刺奸,记录,右卫营甲幢乙队队主,操演懈怠,违逆新章,杖十。所属士卒,今日口粮减半,加练巡防路线两个时辰。”
郭邈面无表情,提笔便记。
薛霆在远处看得眉头大皱,快步走来,语气带着不满:
“王参军,未免小题大做吧?皆是军中袍泽,演练而已,何须如此严苛?”
王曜转身,目光平静地看着薛霆:
“薛军主,演练即实战。今日演练可马虎,他日敌临城下,是否也可如此儿戏?军主身为一部主将,部下失职,岂能置身事外?依新章,督管不力,亦当受责。念军主初犯,罚俸半月,以观后效。”
薛霆脸色顿时涨红,他在军中资历颇深,何曾被一年轻参军当众如此训诫罚俸?
正要发作,却见毛秋晴上前一步,墨绿色胡服衬得她面容清冷,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
“薛军主,军令既下,岂容置疑?莫非以为将军佩剑,只是悬着好看?”
薛霆触及毛秋晴冰冷的目光,又瞥见李虎手已按上刀柄,郭邈那铁石般的面容更是毫无转圜余地,一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得咬牙躬身:
“末将……遵令!”
孟疆在一旁见状,心下暗惊,收敛了几分轻视,却也未完全心服。
此后数日,王曜与毛秋晴几乎日日巡视各营。
王曜并不空谈大道理,而是针对各营弊病,提出具体整改。
或调整巡防路线使其更趋合理,或统一弓弩保养规程,或严查虚报冒领军饷。
郭邈的风纪兵则如影随形,记录功过,执法如山。
李虎及其亲卫则负责弹压任何可能出现的骚动,其剽悍之气,足以震慑寻常刺头。
.......
期间,长安令苻登至抚军将军府辞行。
他先至前卫营驻地寻其兄苻同成。
前卫营的校场上,士卒们正在演练新的合击阵型,苻同成身着寻常的青绢武官便服,未着甲胄,正立于将台之上,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场下变化。
见苻登寻来,他略感意外,示意副手继续督练,自己则引苻登至校场旁一僻静庑廊下。
“阿兄。”
苻登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神色间带着一丝振奋与决然。
“陛下已允了我之所请,调弟为狄道长,拨兵三千,前往陇西平定乞伏鲜卑之乱,特来向阿兄辞行。”
苻同成接过帛书,快速浏览,眉头微蹙:
“狄道?那里情势复杂,乞伏部更是悍勇难制,前番作乱已杀了县长,而且此去你的长安令……你……可有把握?”
他为人谨慎,话语中带着对胞弟显而易见的担忧。
苻登深吸一口气,平静道:
“阿兄,弟自知往日行事莽撞,在蜀中更是……险些酿成大错。此番请命西行,正是要一雪前耻,陛下许我戴罪立功,此乃天恩,亦是机会。弟必当竭尽全力,谨慎行事,绝不敢再负圣望,亦不再让阿兄忧心。”
苻同成凝视弟弟片刻,见他目光坚定,不似从前那般浮躁,心中稍安,将帛书递回,沉声道:
“你能如此想,甚好。狄道非比长安,四夷杂处,地势险峻。到了任上,首重安抚,恩威并施,切不可一味恃强。用兵更需谋定后动,粮道、水源、斥候,样样都要安排妥当。遇事多与麾下商议,莫要独断。”
“弟谨记阿兄教诲。”
苻登郑重应下,随即又道:
“还有一事,据闻王参军与毛统领正在府中推行整军,阿兄的前卫营……”
苻同成摆了摆手,接口道:
“我前卫营自当遵从新章,王参军之法,看似繁琐,实则能强军纪,增战力。我观其为人,并非弄权之徒,而是真心做事。你既与他有旧隙,此番远行,正好借此淡化。在外切记,莫要再轻易评议朝中人事,专心办好你的差事。”
苻登知兄长思虑周详,且其率先遵从整顿,已表明态度,便点头道:
“阿兄放心,弟明白轻重。家中诸事,就劳烦阿兄看顾了。”
苻同成颔首,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安心去罢,万事小心,保全自身为上。”
兄弟二人又叙谈片刻,苻登方辞别兄长,转而前往寻找毛秋晴与王曜辞行。
没一会儿,王曜与毛秋晴刚从后卫营校阅归来,于东跨院院门处恰遇前来辞行的苻登。
他见到二人,目光在毛秋晴身上停留一瞬,复杂难明,随即抱拳朗声道:
“王参军,毛统领,苻登特来辞行!”
随即又将自己即将改任狄道一事,告知王曜和毛秋晴。
王曜见他出现在此,微微一愣,随即还礼:
“苻兄此行狄道,任重道远,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苻登哈哈一笑,眉宇间往日郁结之气似散去不少,多了几分沙场宿将的豪迈:
“承王参军吉言!陇西乞伏,疥癣之疾耳,正好拿来磨某手中这口刀!”
他转而看向毛秋晴,语气诚挚了许多:
“秋晴……毛统领,往日苻登多有唐突,执念深重,如今想来,实是可笑。此番西行,山高水长,望你……一切安好。”
他话语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卷。
“此乃某平日习练弓马的一些心得杂录,虽粗陋,或有些许可鉴之处,留与统领与王参军,聊表……袍泽之谊。”
毛秋晴微怔,接过那尚带着体温的油布卷,看着苻登难得如此郑重的神色,清冷的眸光微微闪动,颔首道:
“苻大人有心了,沙场凶险,万望保重。”
苻登重重抱拳,随即目光炯炯地看向王曜,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王曜的肩膊:
“王参军!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苻某服气!秋晴亦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望你善待于她,你……你若敢负她,或让她受了委屈,纵隔千里,苻登也必回长安寻你说道说道!”
言辞直率,带着武人特有的蛮横与关切。
王曜被他拍得肩头一沉,面对这混合着托付与警告的直言,只能无奈苦笑,拱手道:
“苻县令说笑了,曜......省得。”
毛秋晴在一旁听得玉颊微热,忍不住瞪了苻登一眼:
“行了!还不快去整备行装,在此嚼什么舌根!”
苻登见状,非但不恼,反而放声大笑,甚是畅快,再次抱拳一礼,方转身大步流星而去,那青色戎装的背影在烈日下竟有几分决绝与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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