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南京城的朱墙碧瓦。皇城内外,白幡素缟尚未撤去,又添新丧。坤宁宫终究没能等来那株救命的“血髓芝”,母仪天下的马皇后,在太子朱标薨逝后不久,亦追随爱子而去,谥号“孝慈”,举国同悲。
皇城侧门,两骑快马踏碎冰雪,疾驰而入。马上的毛骧和王焕,风尘仆仆,甲胄破损,身上带着干涸的血迹和明显的伤痕,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悲恸”。他们甚至来不及更换孝服,便径直被引往武英殿。
殿内,炭火盆烧得再旺,也暖不透那彻骨的寒意与死寂。朱元璋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背对着殿门,站在巨大的大明舆图前,身影萧索,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穿着粗糙的麻布孝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令人生畏的、混合着无边悲痛与压抑风暴的气场。
毛骧与王焕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以头触地。
“臣毛骧(王焕),叩见陛下!臣等……万死!”毛骧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与沉痛,他将早已编造好的故事,用一种饱含屈辱、愤怒与侥幸的复杂语气,娓娓道来。
他描述了如何历尽千辛万苦,在毒瘴密林中寻到那传说中的“血髓芝”;如何在那诡异的禁地遭遇不明身份的“元孽残部”精锐伏击;张院判如何不幸罹难;他们如何拼死血战,伤亡殆尽,最终只有他二人侥幸杀出重围,而那株关乎皇后性命的“妖蕈”(他刻意用了这个词),也在混乱中失落于毒沼,毁于一旦……
“陛下!臣等无能,未能护得张院判周全,未能保全神药!臣等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毛骧重重叩首,声音哽咽,表演得天衣无缝。
王焕也在一旁,适时的流露出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未能完成任务的羞愧。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能听到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朱元璋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
许久,朱元璋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连光芒都能吞噬的疲惫与冰冷。他的目光落在毛骧和王焕身上,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两个侥幸生还的臣子,更像是在审视两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张明远……死了?”皇帝的声音干涩、平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是。”毛骧心头微紧,硬着头皮答道。
“药……也没了?”
“……臣等死罪!”
朱元璋沉默了。他一步步走下丹陛,走到毛骧面前,枯瘦的手指抬起毛骧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眼睛。那双眼,布满了血丝,深陷在眼窝里,里面翻涌着毛骧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悲痛,有怀疑,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审视,最终,都沉淀为一片虚无的黑暗。
“你们,辛苦了。”朱元璋松开手,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下去吧,好生休养。张院判的后事……朕,会安排。”
没有责备,没有追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毛骧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不敢多言,与王焕再次叩首,躬身退出了武英殿。
直到退出殿外,被冰冷的空气一激,毛骧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皇帝的反应,太不对劲了。
与此同时,太医院内。
林庆云跪在张明远空荡荡的值房内,面前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太医官袍。官袍上,放着一封刚刚由司礼监太监送来的、皇帝亲笔御批的旨意——追赠张明远为“忠勇伯”,以伯爵之礼厚葬,准入祀功臣庙。旨意褒奖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对其死因,只以“殉于王事”一语带过。
恩宠极隆,却字字诛心。
林庆云没有哭,他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他只是静静地跪着,手指轻轻拂过师父常坐的那张椅子,拂过那些翻阅了无数次的医书,仿佛还能感受到师父留下的温度。
他知道,那所谓的厚葬,棺椁里恐怕连师父的一件遗物都没有。他知道,那隆重的追封,不过是陛下心中滔天怒意与愧疚的掩饰,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姿态。
一名小内侍悄悄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林庆云眼中寒光一闪即逝。毛骧回来了,带着他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而陛下……信了吗?或者说,陛下需要“相信”吗?
他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冰冷。他走到那个藏着所有秘密的暗格前,将其中的手札、密奏、记录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特制的防水防火的铜匣中。
然后,他换上了一身更简朴的常服,将铜匣背在身上。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师徒无数回忆的值房,毅然转身,锁上了门。
他没有去关注张明远那场风光大葬的筹备,也没有去打听毛骧和胡惟庸接下来的动向。他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太医院,离开了皇城。
几天后,位于京城边缘、一家新开张不久的“济世堂”药铺后院,亮起了微弱的灯火。林庆云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本泛黄的手札放入特制的防水铜匣中。
灯下,他摊开师父的手札,那上面不仅有“血髓芝”的记载,还有青霉素提纯工艺的改良笔记,有对各种疑难杂症的现代医学思路注解,更有张明远毕生所学的心血。而在手札的最后一页,用极淡的墨迹写着几个名字和地点,似乎是某种未完成的调查线索。
手札的扉页上,是师父张明远那熟悉而飘逸的字迹——《极端菌类药理初探》。里面不仅有关于“血髓芝”的详尽推测,还有许多他闻所未闻的医学理论和药物提纯思路。这是师父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药铺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药材清香,偶尔传来前堂伙计碾药的声响。这里,成了他逃离太医院那令人窒息的环境后,唯一的避风港,也是他准备继承师父遗志的起点。
他的心腹伙计悄然进来,低声禀报:“先生,宫里传出消息,毛指挥使回来了……只带回来一个人。说是……遇了埋伏,张院判他……殉国了。”
林庆云正在整理药材的手猛地一僵,指尖捏着的一株甘草被生生掐断。尽管早有预感,但当噩耗真的传来时,那股锥心刺骨的痛楚依旧瞬间席卷了他。他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师父离京前那凝重而决然的眼神。
“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下去吧,今日闭门谢客。”
伙计无声退下。
林庆云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雪花正无声飘落。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他维持着理智。
师父绝不是死于什么“元孽埋伏”!毛骧在说谎!胡惟庸……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黑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和悲伤解决不了问题。他现在势单力薄,贸然行动无异于以卵击石。师父留下的,不仅仅是医术,还有那封密奏,那些线索。
他转身,再次打开那个铜匣,取出密奏的副本,仔细地看着上面关于太子药方中那几味被微妙替换的药材记录,以及师父对太医院内部某些人可疑行径的分析。
胡惟庸……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淮西旧部、浙东文臣,多有依附。自己现在去揭穿,不仅无法为师父报仇,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必须蛰伏。
必须等待。
必须变得更强。
他将密奏小心收好,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他拿起师父的手札,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再次沉浸到那些精妙而超前的医学世界里。
他知道,为师父昭雪的路,注定漫长而凶险。但他已别无选择。
而在那重重宫阙深处,坤宁宫再次传来令人心惊的消息——马皇后听闻张明远死讯,病情骤然加剧,呕血不止,太医院上下,已束手无策。
南京城的这个冬天,似乎注定要用无尽的鲜血与谎言,来祭奠那逝去的忠魂,并拉开一场更大风暴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