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那沉默的权衡,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百草阁的气氛凝固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林庆云陈情时的悲愤尚未平息,便必须立刻面对一个更残酷的现实——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酯化反应”,如同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牢牢挡在了“醉仙散”诞生的前夜。
理论上,这一步清晰得近乎天真:让对氨基苯甲酸与二乙氨基乙醇在浓硫酸的催化下,脱去一分子水,连接形成目标分子——普鲁卡因(“醉仙散”)。张明远手稿上的反应式简洁优美,仿佛胜利唾手可得。
然而,实践却是一片泥泞的沼泽。
他们手中掌握的两种关键中间体,其纯度远非理想。对氨基苯甲酸带着难以去除的淡黄,二乙氨基乙醇也并非完全纯净无暇。这些微量的杂质,在酯化反应这看似温和的条件下,却成了最恶毒的破坏者,悄无声息地催化着各种难以预料的副反应,生成色泽可疑、成分复杂的混合物,将微不足道的目标产物淹没其中。
第一次尝试,严格按照手稿标注的温度和催化剂用量。反应结束后,得到的并非预期的洁白结晶,而是一种颜色暗淡、带有隐约焦糊气味的粘稠物。失败。
第二次,他们怀疑是温度过高导致局部碳化,于是降低了反应温度,耐心延长反应时间。结果却走向另一个极端——反应进程缓慢得令人心焦,大部分原料原封不动地残留下来。失败。
第三次,林庆云决定冒险一试,更换催化剂,采用干燥的氯化氢气体(通过加热浓硫酸与食盐艰难制得)通入反应体系。这个过程本身就充满了危险与不确定性,最终得到的产物依旧是一片混沌,在后续的纯化中难以找到目标物的踪迹。失败。
每一次失败,消耗的都是团队呕心沥血、历经无数次挫折才制备出来的、数量微乎其微的中间体。看着那些承载了数月心血与希望的珍贵物料,在反应瓶中化为无法利用的废物,团队成员的心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那年轻工匠惨死的景象与眼前一次次徒劳的尝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为何……为何就是不成?!”陈五在一次失败的尝试后,忍不住用拳头捶打着桌面,声音里带着哭腔,“只差最后一步了!所有的苦都吃了,为什么就是跨不过去!”
实验室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沮丧。有人对着那些永远无法提高产率的反应记录发呆,眼神空洞;有人默默清理着器皿,动作迟缓而沉重。希望的曙光仿佛近在咫尺,却被这无形的“酯化之壁”牢牢挡住,可望而不可及。
林庆云站在实验台前,沉默地看着最新一次失败的产物——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夹杂在大量杂质中的、勉强能辨认出的白色晶体。产率低得令人绝望,根本不足以进行后续的药效与安全性测试。他想起了燕王那沉默的审视,想起了伤兵营里的哀嚎,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失败都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这不是方向性的错误,而是在正确的道路上,被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的技术细节死死卡住。这种感觉,比面对完全未知的探索更令人焦灼。
“不能再这样盲目试下去了。”林庆云深吸一口气,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必须找到问题的根源!陈五,重新分析所有失败样品的残留物,重点排查可能存在的共同副产物!其他人,跟我一起,将我们现有的对氨基苯甲酸和二乙氨基乙醇,用尽一切办法,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纯化!水重结晶、简易分馏,所有手段都用上!哪怕只能提升一丝纯度,也要尝试!”
他的命令驱散了些许迷茫,团队再次行动起来,但每个人的动作都透着一股悲壮的意味。那层阻碍成功的窗户纸,薄而坚韧,似乎触手可破,却又遥不可及。百草阁的灯火映照着每一张疲惫而执拗的脸,他们在与这最后一道,也可能是最刁钻的壁垒,进行着无声而艰苦的拉锯战。而燕王宫阙深处的沉默,如同这深秋的寒意,无处不在,等待着最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