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内,时间仿佛被拉伸又压缩,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粘稠感。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铁锈与绝望混合的沙砾。米诺陶诺斯沉重的鼻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搅动着令人窒息的硫磺烟雾。
无咎站立着。
他的身体早已超越了极限的临界点,每一束肌肉纤维都在发出撕裂般的哀鸣,每一根骨骼都承受着即将解体的压力。视野的边缘,黑色的斑点如同水渍般不断扩散、蔓延,试图吞噬所剩无几的光明。耳中持续着高频率的嗡鸣,几乎盖过了怪物暴怒的咆哮。
然而,一种奇异的状态笼罩着他。极致的痛苦与疲惫,反而淬炼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清醒。他能清晰地“看”到自身内部那股因信念爆发而点燃的生命之火,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燃烧,发出绚烂却短暂的光芒,如同流星划破夜空最后的辉煌。这力量正在急速退潮,而退潮后留下的,将是更深、更冷的虚无与破碎。
他能感觉到,手中“不动的壁垒”传来的共鸣也达到了顶峰,盾面上流转的神文光华灼热,仿佛与他燃烧的生命融为一体。但这辉煌之下,是盾牌本体传来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呻吟”声,那是材质承受远超极限负荷的悲鸣。通过灵魂链接,他能感受到锻造之神赫菲斯托丝赋予这面盾牌的“不坏”属性正在被推向极限,那冰冷而坚韧的神力与赫斯提雅温暖的生命气息形成了奇特的共鸣。
牛头人显然被这顽强的、不断复燃的抵抗彻底激怒了。它猩红的瞳孔中,暴虐之外,第一次映出了一丝属于猎食者的、被蝼蚁刺痛后的警惕与烦躁。它不再试探,庞大的身躯微微后仰,全身如同山峦般的肌肉恐怖地贲张起来,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虬龙般凸起于皮肤表面。那柄巨大的战斧被缓缓举起,斧刃之上,暗红色的狂暴能量疯狂汇聚、压缩,使得周围的空气都发生了扭曲,发出被撕裂般的尖啸。
这是凝聚了它全部力量与暴怒的、终结的一击。气势之恐怖,远超之前所有攻击的总和。
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山,迎面撞来。
无咎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灼热如熔岩,刺痛了他的肺叶。他知道,这是最后了。没有恐惧,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他将体内所有残存的力量,连同那正在熄灭的生命之火最后的光和热,毫无保留地灌注于双臂,贯注于那面与他命运相连的盾牌之中。通过灵魂链接,他同时感受到了赫斯提雅近乎崩溃的悲恸和赫菲斯托丝冰冷神力被激发到极致的嗡鸣。
“来吧。”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几乎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战斧,带着毁灭的宣告,撕裂长空,悍然劈下!
面对这排山倒海、足以劈开山岳的一击,无咎怒目圆睁,眼眶几乎迸裂!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咆哮,将“不动的壁垒”悍然迎上!
“铛——!!!!!”
前所未有的、如同千万口巨钟同时炸裂的恐怖巨响,猛地爆发开来!声浪化作实质的冲击波,向四周疯狂扩散,震得整个通道簌簌发抖,更多的碎石从顶部崩落!
盾牌上流转的神文光华在这一刻炽烈到了极致,仿佛一颗小型的太阳在通道中诞生!那光芒甚至短暂地压制了牛头人战斧上的暗红能量!这是赫菲斯托丝锻造神力的极致体现,也是赫斯提雅神力加持下无咎自身意志的燃烧!
奇迹般地,无咎没有后退!他的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原地,硬生生扛住了这毁灭性的冲击!巨大的反震力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但他居然将牛头人这必杀的一击,挡在了身前!
“赫斯提雅大人……赫菲斯托丝大人……看到了吗?”一股混合着无比骄傲与极致悲怆的意念,顺着两道灵魂链接汹涌传递,“我……守住了!”
链接另一端,赫斯提雅的悲鸣如同杜鹃啼血,充满了心碎与骄傲;而赫菲斯托丝那道冰冷的神力波动,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赞许般的震颤。
然而,绚烂至极,便是寂灭的开始。
“咔嚓……”
一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如同冰面破裂的声响,从盾牌内部传来。一道新的、深刻的裂纹,如同黑色的闪电,在光华流转的盾面上迅速蔓延开来。这是赫菲斯托丝神力护持被强行突破的征兆。
与此同时,无咎身体猛地一震,“噗”地一声,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无法抑制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在盾牌之上,瞬间被那炽热的光华蒸发成暗红色的血雾。他膝盖一软,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地,只能用盾牌死死抵住地面,才勉强没有彻底倒下。
视野急速变暗,黑色的潮水几乎要淹没一切。耳朵里的嗡鸣变成了尖锐的长音,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响。与两位女神的灵魂链接也开始变得极其微弱和不稳定,如同即将断线的风筝。
“到极限了吗……”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开始摇曳、模糊,“不……还不能……瓦格斯前辈……贝尔……他们还……”
过往的片段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飞速闪回:瓦格斯严厉却可靠的背影,贝尔最初充满憧憬的眼神,赫斯提雅温暖如春光的笑容,赫菲斯托丝锻造坊中那冰冷的火焰……这些画面给了他最后一丝力量,让他颤抖的手臂,依旧死死地撑着盾牌。
牛头人逼近了,它巨大的阴影将跪地的无咎完全笼罩。它俯视着这个一次次阻挡它、此刻终于油尽灯枯的渺小人类,暴怒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它再次举起了战斧,这一次,动作缓慢而沉重,带着处刑般的仪式感,要将这顽强的蝼蚁连同他的壁垒,一同碾为齑粉。
无咎抬起头,染满血污和灰尘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穿透逐渐浓重的黑暗,死死地锁定着怪物。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身体向前倾,用肩膀、用胸膛、用他的一切,死死地、彻底地抵在盾牌之后,化作最后一道血肉壁垒,挡在昏迷的瓦格斯和崩溃的贝尔与死亡之间。
“对不起……”一股深切的歉意,在他心中弥漫开来,是对同伴,也是对那两位将力量寄托于他的女神,“还是……没能做得更好……”
“但是……”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般的平静,如同月光般洒落在他即将沉寂的心湖上,驱散了所有的不甘与恐惧,“至少……我……没有后退……”
他践行了自己的誓言,直至最后一刻。问心,无愧。
战斧,带着死亡的寒风,缓缓落下。
就在那冰冷的斧刃即将触及他头颅的前一刹那——
通道尽头的黑暗深处,似乎传来某种异样的、尖锐的破空声?但无咎已经无法分辨了。
他的视觉彻底被黑暗吞噬。听觉也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冰冷的寂静。最后失去的,是触觉。他感觉不到盾牌的冰冷,感觉不到地面的坚硬,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只有那两道灵魂链接的另一端,赫斯提雅撕心裂肺的悲恸和赫菲斯托丝那道冰冷神力中传来的、一丝极其罕见的波动,如同最后的烛火,在他意识彻底沉沦前,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他的手指,最后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想要再次抚摸那面陪伴他走到终点的盾牌。
“好累……”
“让我……睡一会……”
“赫斯提雅大人……赫菲斯托丝大人……最后的……意念是……抱歉……”
灵魂链接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挣扎着闪烁了一下,旋即,骤然熄灭。
他的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飘向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消失了。
无咎向前重重地倒了下去,倒在了冰冷、布满碎石和血污的地面上,倒在了他誓死守护的同伴身前。那面布满裂痕、象征着两位女神祝福与期待的“不动的壁垒”,依旧被他无意识地、紧紧地握在手中,仿佛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也就在他倒下的同一瞬间,一道璀璨的金色流光,如同撕裂黑夜的黎明之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通道尽头射来,精准无比地击中了牛头人即将完成处刑的战斧!光芒中蕴含的神圣与锋锐气息,让狂暴的米诺陶诺斯都发出了惊怒的咆哮!
而此刻的无咎,安静地躺在血泊之中,如同一个耗尽了所有力量的人偶。他脸上所有的痛苦、挣扎、不甘,都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永恒的宁静。唯有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解脱般的弧度。
绚烂的流星,已然陨落。
寂静,笼罩了一切,只有那突如其来的金色光芒与怪物的怒吼在死寂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