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晨雾漫进青竹村时，柳三姑跌跌撞撞撞开了苏惜棠家的篱笆门。
她额角凝着血痂，青灰色的粗布衫前襟全是泥污，左手腕肿得像发面馒头——那是被人踩住手腕砸秤砣留下的伤。
三姑！正在井边打水的苏惜棠手一抖，木瓢砸进井里。
她两步跨过去扶住人，却被柳三姑攥住衣袖的手硌得生疼，赵、赵家那女掌柜的...带着七大行的人封了县城货栈！柳三姑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抽噎，福酱坛全被砸在街心，灵乳崽的竹笼被劈成柴火，连地火砖都被泼了粪水...他们说，谁要是敢收青竹村的货，就撕了行帖，断了漕船！
苏惜棠的指尖从柳三姑腕间的肿处轻轻抚过。
她学医的手能摸出那骨头没断，但皮下瘀血至少得养半个月。
转身时，她瞥见院角堆着的退回货物——二十个酱菜坛东倒西歪，封泥上还沾着黑褐色的污渍；两笼本该活蹦乱跳的灵乳崽没了动静，竹笼缝隙里漏出几撮灰毛；最扎眼的是三块地火砖，表面烧得通红的纹路被刀刮得支离破碎，砖缝里塞着发臭的烂菜叶。
她蹲下身，捡起块碎封泥。
那是她亲手调的蜂蜡加松脂，本该带着清冽的松香，此刻却混着股腥甜——是血。
苏惜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前世在急诊科见过太多这样的，断人活路前总要先见血。他们要断的不是货。她声音轻得像晨雾里的针，是咱们刚攒起来的底气。
娘子。关凌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卸了门板，正用斧头劈着旧榆木，木屑溅在他粗布短打上，我让猎户队拆了五间空屋的房梁，铁皮是从老猎户家的猎夹上熔的，滚轴用了晒谷场的石磙芯子。他举起块包着铁皮的木板，边缘磨得发亮，这样的板车能承重三百斤，猎犬队能拉三辆。飞鸢从他肩头扑棱棱飞起，在半空盘旋三圈，尖唳声撞散晨雾——这是它探过路的信号。
苏惜棠望着那板车，突然想起昨夜灵田里翻涌的黑金土壤。
她转身进了柴房，指尖刚触到门楣上的玉佩，空间便泛起暖光。
三车酱菜、两笼幼畜、半车地火砖依次消失在光晕里，连带着那些沾血的封泥、带粪的砖屑，都被时间静止的空间封存。
等再出来时，她袖中多了个小布包——是灵田里新收的野山椒，晒干后磨成的粉，辣得能呛翻三亩地的虫。
程娘子来了。小石头扒着篱笆喊。
程七娘裹着件褪色的靛青棉袍，鬓角沾着墨渍，手里攥着卷泛黄的纸。
她直接推开堂屋门，将纸摊在八仙桌上——是幅《永安商税图》，红笔圈着七个行号，每个行号旁都标着市舶司三个字。赵婉容的陪嫁里有半本市舶司账册。她指尖点着入市帖三个大字，青竹村的货没在官府登记，他们就能说咱们是。
官路走不通...她从怀里摸出另一张图，水道密密麻麻像蛛网，清河镇有黑水帮，掌着暗河漕运。
他们要——要么够狠，要么够利。
苏惜棠捏着水道图，指腹蹭过图上二字。
昨夜灵田里的地心莲裂了道缝，古玉残片说寒潭锁脉，此刻这三个字正烫着她的掌心。飞鸢探的野道，能到清河镇外的十里坡么？她转头问关凌飞。
关凌飞的短刀在掌心转了个花，断崖那处我用藤条结了网，猎犬队能拉着板车爬。
小石头。程七娘突然喊住要跑的少年，把你记的货损册拿来。小石头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着的本子，封皮磨得发亮，每页都记着福酱碎三坛灵乳崽惊死两只的明细。
程七娘翻到最后一页，用炭笔添了行字：清河镇黑水帮，保护费：货值三成，或...血契。
晨雾散了，阳光漏在承契碑上，二字泛着暖金。
苏惜棠望着院外正在装车的猎户，飞鸢又盘旋下来，停在关凌飞肩头梳理羽毛。
她摸了摸腕间的地母印，麦穗纹路贴着皮肤发烫——这一次，要破冰的不只是商路，还有压在青竹村头上的那层霜。
五日后的事，此刻还藏在晨雾里。
但小石头的货损册被程七娘塞进了苏惜棠手里，纸页间夹着半片黑陶——是黑水帮的信物，边缘还沾着没擦净的血。
五日后卯时，青竹村的车队转过最后一道山梁。
十里坡的晨露打湿了车轮，小石头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从最前头的板车跳下来，冻得发红的指尖攥着油布包，跑得靴底直打滑：姐！
到了！
关凌飞勒住头犬的缰绳，猎犬脖颈的铜铃叮当作响。
他回头看向车队——二十辆包铁皮的板车首尾相连，酱坛用稻草裹得严严实实，竹笼里的灵乳崽正拱着同伴的脑袋，绒毛上沾着晨露，比出发时更油亮。小石头，报数。他粗声喊。
少年的喉结动了动，翻开货损册的手还在抖。
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墨痕里，新添的一行格外醒目：官道三日，损酱十七坛、死羔三只；山路五日，未破一坛，羔崽增重半斤。他声音发颤，却越念越响：昨儿夜里我数了三遍！
酱坛封泥连条细缝都没有，羔崽喝了山泉水，毛色比在村里还亮堂！
人群炸开了议论。
张猎户搓着皲裂的手背：邪性了？
这山路比官道陡三倍，咋能零损耗？李二婶扒着竹笼看灵乳崽，被幼畜顶了下手指，惊得缩回手又凑过去：真胖了！
我家小囡养的兔子都没这么精神！
苏惜棠站在队尾，看着晨雾里晃动的人影。
她摸了摸腕间的玉佩，空间里那汪灵泉还在叮咚作响——出发前她偷偷往每坛酱里添了半勺灵泉水，竹笼下垫的稻草全是空间里长的，连拉车的猎犬都喂了灵田的麦饼。不是邪性。她往前走了两步，发顶的银簪在晨光里闪了闪，是咱们青竹村的货，该见天日了。
关凌飞伸手替她拢了拢斗篷，指腹擦过她冻红的耳垂：清河镇码头就在前面。他短刀的刀鞘蹭着大腿，刀娘子的人在滩头立了黑陶旗，飞鸢说酒肆后窗挂着红布——是接货的暗号。
苏惜棠拍了拍最近的酱坛，封泥上还留着她亲手按的梅花印，让刀娘子尝尝，什么是青竹的底气。
清河镇码头酒肆的门帘被风掀开时，刀娘子正往嘴里灌烧刀子。
独眼扫过鱼贯而入的青竹村民，她把酒碗往桌上一墩，刀疤从眉骨扯到下颌：就这？
启禀舵主。跟进来的小喽啰缩着脖子，是二十车货，说是青竹村的福酱、灵乳崽、地火砖。
福酱？刀娘子嗤笑，短刀地挑开最上面的酱坛封泥。
酱香混着野山椒的辛烈地窜出来，她独眼猛地睁大——这香不是普通酱菜的酸咸，是带着灵气的鲜，像深山里刚摘的菌子炖老母鸡，又像霜后第一茬的红辣椒晒在日头下，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她抄起木勺舀了满满一勺，琥珀色的酱汁挂着油花，咬下去的瞬间，辣意从舌尖炸开，烧得她眼眶发热。
可她没停，第二勺、第三勺，连酱里的脆瓜丁都嚼得咯嘣响。
酒肆里的喽啰们围过来，喉结动得像蛤蟆：舵主，这......
闭嘴！刀娘子抹了把脸上的汗，短刀地剁在桌上，震得酒坛嗡嗡响，老子走南闯北二十年，头回尝着这么透骨的酱！她扯过身上的玄色棉袍，刀刃寒光一闪，半幅绣着黑浪的袍角地落在酱坛前，此布沾过福酱，我刀娘子认了！
青竹货过七里滩，谁敢劫——她独眼扫过满屋子喽啰，我剁他满船人！
夜色漫进江面时，苏惜棠在舱中点着油灯。
铺在案上的订单足有半尺厚：清河米行的粗布、铁锅清单，药铺要灵乳崽的绒毛制膏方，连码头上的船家都挤着递来竹片，求换两坛福酱给老人开胃。
舱门被撞开，小石头喘得像拉风箱，怀里的信鹰扑棱着翅膀，爪子上系着血红色的丝绦，永安方向来的！
赵婉容下了令——凡运青竹货者，货没收，人杖三十！
苏惜棠的指尖在订单上顿住。
油灯芯爆了个花，映得她眼底发亮：她封得了城门，封不住江风。
那是自然。舱外传来刀娘子的粗嗓门。
她掀帘进来，手里拎着半坛福酱，另一只手拍着腰间的短刀，老子让人把铁箱沉到舱底压舱，暗舱凿了三格——她俯身敲了敲舱板，闷响里带着空洞，青竹红印货藏这儿，官差拿钩子钩破船底都找不着！
苏惜棠抬头看向江面。
薄雾漫过船舷，对岸黑水帮的船影像蛰伏的巨兽。
她摸出块青竹村特有的红泥印，在最后一张订单上重重按下——梅花印里，二字正泛着暖光。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混着江风撞在船舷上。
刀娘子突然拔了短刀，在舱板上刻下道深痕：明儿过税卡，老子倒要看看——她舔了舔刀刃上的酱渍，是赵婉容的板子硬，还是我刀娘子的刀快！
舱外，信鹰扑棱着飞向夜空。
而永安方向的税卡上，灯笼的红光已经亮起，几个持棍的官兵正往船头张望，刀鞘撞在船帮上的声响，随着江浪，一点一点漫进青竹货船的暗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