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曹弘毅携一双儿女——儿子曹元澈、女儿曹元仪,正往北疆赴任。他心中明镜似的,北疆风霜苦寒,遍地艰难险阻,哪里比得上江都的繁华温润?可江都王萧景琰既点了他的将,这份镇守边疆的重任,便容不得半分推托。
马车辘辘,车厢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风过草梢的轻响。曹元澈与曹元仪相对而坐,彼此无言。曹元仪瞧着兄长紧锁的眉头,那眼底翻涌的沉郁,如何不知他心底的症结。
“哥哥,”她终是先开了口,声音压得低柔,“此处并无外人,妹妹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江都王妃固然好,可她终究是王爷的妃,你与她之间,从根上便隔着万水千山,断无可能。与其一味沉溺在这无望的愁绪里,倒不如早些振作起来。”
她顿了顿,目光恳切:“王爷此番调我们举家往北疆,一来是信重爹爹,要他稳固边防;二来,何尝不是对哥哥你……存着几分忌惮呢?”
曹元澈那张素来俊朗的脸庞上,愁容愈发浓重。妹妹的话如针,刺破了他强撑的平静——他又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可这世间女子千千万,又有谁能及得上沈梦雨半分?
他心头一阵抽紧,转而念及江都王府里的情形:前些日子,王爷才刚纳了五位美人入府,群芳环伺之下,沈梦雨往后的日子,又该是何等难捱?
一念及此,那沉甸甸的愁绪里,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像蛛丝般缠得他喘不过气。
与此同时,江都王府的明正院里,沈梦雨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独自在书房中作画。
案上宣纸铺开,她握着画笔的手似有若无地移动,墨色在纸上随意晕染。不过寥寥数笔,一个轮廓分明的俊美男子面容已跃然纸上——剑眉入鬓,目若朗星,正是她心底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沈梦雨的笔尖猛地一顿,待看清纸上人影时,脸色骤然煞白。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宣纸抓起,双手用力一撕,那刚成形的画像便碎成了几片,飘落于地。
“我这是……走火入魔了吗?”她低低地喘着气,将画笔狠狠掷在笔洗中,墨汁溅起细小的水花。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握笔的力道,心口却突突地跳,满是说不清的慌乱与羞恼,“竟还对他念念不忘!”
她转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望着院外沉沉的暮色发呆。晚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却吹不散心头的滞涩。恍惚间,记忆忽然被牵扯回那个喧闹的端午佳节——人群熙攘中,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抬眼望去,曹元澈站在光影里,目光清亮,带着几分仓促的关切……
那一眼,竟像是刻进了骨血里,任凭岁月流转,总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
风卷着新抽的芭蕉叶掠过窗棂,簌簌带起一阵湿热的气息,搅得人心头愈发滞闷。沈梦雨抬手按在发烫的额角,指尖冰凉的玉镯贴着腕骨,才算压下几分潮热。
“荒唐。”她低声斥了自己一句,转身回案前,将地上的纸屑一片片拾起。指尖触到破碎的墨痕,那眉眼的轮廓仿佛还在纸上动,竟让她想起他当日扶她起身时,袖口沾着的艾草香——正是这初夏端午特有的清苦气息,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此刻竟清晰得像是就飘在鼻尖。
正乱着,院外传来环佩叮当,是新纳的孙玉娴带着侍女梅香来请安。沈梦雨迅速敛了神色,将碎纸拢进炭盆,看着那点墨迹在火光中蜷成灰烬,才扬声道:“进来吧。”
孙玉娴一身水绿罗裙,盈盈拜倒:“给王妃请安。听闻王妃今日在书房,特来陪王妃说说话。”
沈梦雨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落在窗外那丛木槿上。去年端午也是这般初夏时节,曹元澈救了她后,便站在木槿花旁,拱手道:“王妃受惊了。”彼时枝头刚绽了几朵粉白的花,风过处落了他肩头一片花瓣,倒比殿上的金辉还要晃眼。
“不必了,”她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本宫乏了,想歇会儿。”
孙玉娴讨了个没趣,讪讪地退了。书房重归寂静,炭盆里的灰烬已冷透,只余下一点焦糊的气息。沈梦雨走到画案前,看着那张被撕过的宣纸留下的残痕,忽然抓起笔,在空白处狠狠画了道斜线。
墨汁淋漓,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是江都王妃,他是即将远赴北疆的将军之子。从端午那一眼起,便是错了。往后山长水远,北疆的风沙会吹散江南的暑气,他会在边关的明月下记起谁?而她,终究要在这深宅大院里,看尽一季季的草木枯荣,将那点不该有的心思,连同今日这张碎画,一并埋进尘埃里。
可指尖的笔,却迟迟放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