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齿轮，开始以一种既缓慢又飞速的节奏向前滚动。
那夜同眠与清晨的尴尬亲密之后，主帅府邸的氛围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变化。那层厚重的、冰冷的坚冰似乎并未完全融化，但其下，却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涌动，带来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暖流。
阿尔伯特依旧忙碌，大部分时间待在指挥部。但府邸里关于他的“痕迹”却莫名多了起来。
有时是书房办公桌一角，会多出一小碟与她之前烤焦的失败品外形相似、但口感提升了好几个星际级别的精致小饼干，没有任何署名，安静地放在那里，仿佛只是厨师偶然的杰作。
有时是她常待的西翼小客厅茶几上，会摆着几本最新出版的、关于古地球神话考据的学术期刊，恰好是她之前随口提过想找却找不到的版本。
甚至她那些宝贝花苗旁边的环境调节器，数据总是被调整到最优，连那株最早开花的白色小雏菊旁边，都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小小的、可爱的机器人园丁，每天定时喷水捉虫，比她照料得还要精心。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偶遇”她，或者用冷硬的命令干涉她的生活。而是换了一种更沉默、更笨拙、却也更……无处不在的方式。
夕语的心，像是被浸泡在一池温度逐渐上升的温水里，那些坚硬的、冰冷的、自我保护的壁垒，在一丝丝不易察觉地软化、剥落。
她开始不再刻意躲藏。
有时会鼓起勇气，在他可能回来的傍晚，去厨房亲手煮两杯牛奶——一杯给她自己，加很多糖霜，另一杯……原味，放在料理台那个固定的角落。
有时会把他之前留在厨房那杯苦得吓人的黑咖啡偷偷倒掉，洗干净杯子，然后摆回原处。
甚至有一次，她抱着一本厚厚的古籍，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东翼的书房——并非他常用的那间摆满星图和军事文件的主书房，而是另一间藏书室。
他果然在里面，正站在高高的梯架上查找资料。听到脚步声，他低头看下来，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讶异，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手中的动作。
夕语就默默地找了个离梯架最远的角落沙发坐下，摊开书，假装阅读。眼角的余光，却总能瞥见他沉稳的身影和高处传来的、极轻微的纸张翻动声。
空气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的沙沙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一种奇怪的、令人安心的静谧在弥漫。
她没有打扰他，他也没有驱赶她。
直到暮色降临，他合上书，从梯架上下来，目光极快地扫过她似乎看得入迷的侧脸。
“那本书，”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藏书室里显得格外低沉，“第三十七章的推论，引用的考古数据是三年前的旧版，银河系考古中心上月发布了修订后的报告。”
夕语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翻到那一章。
“数据库权限码，”他继续道，报出一串复杂的字符，“自己查。”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藏书室，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夕语抱着那本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却并没有以往那种被指责错误的沮丧，反而……有一丝极淡的、奇异的雀跃？
她真的去查了那个数据库，果然找到了更新的资料。
这种沉默的、笨拙的“交流”，像一种无声的游戏，在两人之间悄然展开。
就在夕语几乎要习惯这种古怪而平静的新模式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逐渐平静的湖面，掀起了新的波澜。
来自遥远的边境星域——洛林星系的紧急军情。
一种未知的、极具破坏性的星际孢子突然在该星域的农业星球大规模爆发，不仅疯狂吞噬作物，其释放的神经毒素更开始影响驻军和居民。情况危急，需要最高级别的介入和支援。
而洛林星系，恰好是夕语母族一支远亲的定居地。消息传回时，夕语正在花房，听到老管家面色凝重地提及这个消息和那个熟悉的星系名字，她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联系家里确认远亲的安危，却发现由于孢子爆发引起的强烈磁暴干扰，整个洛林星系的对外通讯几乎完全中断。
担忧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坐立难安，连她最宝贝的花苗都没心思照料了。
傍晚，阿尔伯特从指挥部回来，脸色比平日更加冷峻，显然也是为了洛林星系的事情。
晚餐时，夕味同嚼蜡，几次偷偷抬眼看他，想问问情况，却又被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冻得不敢开口。
他吃得很快，结束后便起身准备回书房继续处理军务。
就在他经过她身边时，夕语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主帅……洛林星系……那边……”
阿尔伯特的脚步顿住，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看向她，里面是纯粹的、属于军人的冷静和锐利，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情况可控。”他言简意赅地回答，语气公事公办，“联邦科学院和军方已联合派出应急小组。”
“可是……通讯中断了，我……”夕语急切地上前一步，棕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我的亲戚在那里，我联系不上他们，我很担心……”
阿尔伯特沉默地看着她焦急苍白的脸，看了几秒。然后，他忽然抬起手腕，操作了几下个人终端，调出一个极其复杂的、不断刷新着数据的星际局势图。
“这是洛林星系实时态势图。”他将终端屏幕转向她，声音依旧冷调，却难得地带着解释的意味，“红色区域是孢子密集区，黄色是受影响区，绿色是安全区。应急小组的星舰坐标在这里。”
他修长的手指在光屏上点出几个移动的光点。
“你亲戚定居的星球，”他的指尖滑向一片被黄色覆盖的区域，“在这里。目前处于受影响区边缘，毒素浓度未超标，驻军已建立隔离带。应急小组的首要任务就是清除该区域的孢子源。”
他的解释清晰、冷静、没有任何安慰的词汇，却像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夕语大部分的恐慌。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坐标，此刻比任何苍白的语言都更有力量。
她怔怔地看着光屏上那些闪烁的点线，又抬头看看他冷峻却认真的侧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谢谢。”她小声说道，声音还有些哽咽。
阿尔伯特关闭了终端屏幕，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冰蓝色的眼眸深邃难辨。
“担心无用。”他冷硬地评价道，但顿了顿，又极其生硬地补充了一句，“……他们死不了。”
夕语：“……”这算是……安慰吗？
虽然方式依旧别别扭扭，甚至有点气人，但夕语奇异地听懂了他话语底下那层笨拙的……让她安心的意味。
她看着他转身离开的冷硬背影，忽然鼓起勇气，对着他的背影又说了一句：“那……你也要小心。”
阿尔伯特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很快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接下来的几天，夕语每天都能从老管家那里得知洛林星系救援的最新进展——当然是经过阿尔伯特允许透露给她的部分。她知道应急小组顺利着陆了，知道孢子源被成功遏制了，知道隔离带在稳步推进……
她的心也随着这些消息一点点安定下来。
直到三天后的深夜。
夕语已经睡下，却被府邸隐约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动静惊醒。似乎是悬浮车频繁起降的声音，还有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
她心里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披上外套，悄悄走出房间。
刚走到通往主厅的廊道，就看到阿尔伯特在一众高级军官的簇拥下，正大步向外走去。他换上了一身特殊的、带有防护涂层的作战服，脸色冷峻如寒冰，正在快速下达着指令，声音低沉而锐利。
“……毒素变异……速度超出预估……A级防护……我亲自去……”
夕语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他要亲自去？！那个危险的地方？！
阿尔伯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猛地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在看到她时，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但随即被更冷的锐利覆盖。
“回去睡觉。”他冷声命令道，没有任何解释，转身继续快步离开。
“等等！”夕语下意识地追上前两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慌，“很危险！你……”
阿尔伯特的脚步猛地停住。他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极淡的烦躁。
“这是我的职责。”他打断她，声音冷硬如铁，“不需要你提醒。”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决绝地转身，带着人迅速离开。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剩下悬浮车引擎远去的轰鸣。
夕语独自站在空旷冰冷的廊道里，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脚冰凉。那句“不需要你提醒”像冰锥一样刺在她心上，带来尖锐的疼痛和一种巨大的、被推开的失落。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却再也无法入睡。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他冷硬的话语和决绝的背影，还有洛林星系那些可怕的孢子毒素……
后半夜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地浅睡过去，却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身边的位置微微下陷。
一股浓烈的、带着硝烟味、尘土味、还有一丝极淡血腥气的冷冽气息笼罩下来。
她猛地惊醒过来，睁开眼。
朦胧的晨光中，阿尔伯特不知何时回来了，就坐在床边。他还穿着那身沾染了尘土的作战服，额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唇色也有些发白。
但他冰蓝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深深地看着她。
见她醒来，他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一般，猛地伸出手，带着手套的、沾着些许污渍的手指，有些粗暴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左右仔细地看着。
他的动作有些急，甚至弄疼了她。
“没事？”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急于确认的焦躁，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的眼睛，她的脸颊，仿佛在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是否有损。
夕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问话弄懵了，茫然地点了点头。
阿尔伯特似乎这才松了口气，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力道松了些许，但依旧没有放开。他冰蓝色的眼眸依旧紧紧盯着她，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后怕的、以及……失而复得的庆幸？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猛地低下头，将额头重重地抵在了她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