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转眼间,已是洪武七年的深秋。
闽江之畔。
福州府,马尾港。
一艘挂着“魏国公府”旗号,同时也悬挂着五军都督府令旗的巨大官船,在数十艘战船的护卫下,缓缓靠岸。
甲板上,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
左边那个,身穿一袭青色锦袍,虽然还是那副书生打扮,但经过这婚后的滋润,眉宇间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上位者的沉稳与从容。
正是徐景曜。
右边那个,则是一身戎装的贺金博。
去年老朱本想下旨派贺金博之父贺勇带兵随行,但贺勇那老将觉得跟一群玩心眼的文人和士阀打交道太累,再加上辽东那边纳哈出又不安分,徐达便把贺勇调去了北边。
这下江南的差事,就落到了这位小贺将军头上。
金陵到福州一路车马劳顿,非是战时的话,大量兵马过境容易惊扰百姓,所以二人选择了水路出发。
明初,海军建制就已经颇有规模,此时老朱还未设立卫所,那才是海军真正壮大的缘由。
这一路上,贺金博跟徐景曜那是意气相投。
徐景曜脑子好使,贺金博武力值爆表,两人很快就从公事公办处成了无话不谈的异姓兄弟。
“景曜,你看!”
贺金博指着远处那片连绵不绝的船坞说道。
“早就听说福州造船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看那龙骨,看那桅杆!这要是造出来的战船,怕是比咱们在长江里练的水师还要大上一倍不止!”
徐景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巨大的船坞里,工匠如蚁,几艘正在建造的巨舰已初具规模。
那高耸的船楼,巨大的船身,即便是在还在建造中,俨然已经能看到未来征服海洋的气势。
徐景曜微微一笑。
“金博兄,这还只是开始。”
“若是咱们这趟差事办好了,将来……这里会造出比这还要大上十倍、百倍的宝船。”
贺金博听得热血沸腾:“真的假的?比这还大十倍?那不得跟座山似的?”
“会有那么一天的。”徐景曜拍了拍栏杆。
郑和下西洋的宝船,大半出自福建长乐。
这里的造船技术和航海人才,是大明最宝贵的财富,也是他这次来,除了搞钱之外,最想保护和收编的资源。
“行了,别感慨了。”
徐景曜理了理衣襟,看着码头上那一群乌压压的人群。
“那边的几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
码头上,锣鼓喧天。
福州府的知府、通判等一众官员,正满头大汗地站在最前面,弓着腰,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
而在他们身后,却站着一群气度不凡的乡绅。
他们并没有穿官服,大多是绸缎长衫。
虽然站位在官员之后,但那种我才是这里主人的气场,却根本掩饰不住。
为首的一个微胖老者,正是福建陈氏的族长,陈文贽。
“下官福州知府杨士英,率全城官绅,恭迎徐公子!恭迎贺将军!”
随着徐景曜和贺金博走下跳板,杨知府连忙迎了上来,一个大礼参拜下去。
“杨大人客气了。”徐景曜虚扶了一把,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笑容。
“本公子这次来,不过是领了皇命,是个闲差。各位如此兴师动众,倒是让我惶恐了。”
“哪里哪里!公子乃是国公之后,又是陛下亲派的钦差,下官等岂敢怠慢?”
寒暄过后,杨知府侧身一让,露出了身后的陈文贽等人。
“公子,这位是咱们福建陈氏的族长,陈老先生。陈家乃是闽地望族,听说公子要来,特意备下了接风宴。”
陈文贽上前一步,并没有行大礼,只是微微拱了拱手,那双三角眼在徐景曜身上扫了一圈。
“草民陈文贽,见过徐公子。”
“早就听闻徐公子在京城长袖善舞,创立水云间,风靡一时。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气度不凡啊。”
这话里,带着刺。
徐景曜却像是没听懂一样,依旧笑眯眯的:“陈老先生谬赞了。晚辈不过是瞎胡闹,倒是陈家,那是百年的世家,晚辈在京城也是如雷贯耳啊。”
……
接风宴设在福州最豪华的望海楼。
这一顿饭,可以说是极尽奢华。
桌上摆的不是寻常的鸡鸭鱼肉,而是海味珍馐。
手臂粗的龙虾,脸盆大的鲍鱼,还有那据说要熬制三天三夜的类似佛跳墙的玩意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原本热闹的席间,渐渐安静了下来。
陈文贽放下酒杯,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徐公子,”陈文贽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草民是个直肠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公子。”
“老先生请讲。”
“公子乃是国公府的金枝玉叶,又刚刚新婚燕尔。放着京城的清福不享,千里迢迢跑到咱们这蛮荒之地来……”
陈文贽的目光,扫过徐景曜身边的贺金博。
“……还带着这么多兵马。”
“不知公子此行,究竟是……意欲何为啊?”
这话一出,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士阀豪强,都竖起了耳朵。
他们最怕的,就是徐景曜是来查案的,或者是来搞基建立碑,准备强行摊派的。
徐景曜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
他看着陈文贽,突然笑了。
笑得有些无奈。
“唉,陈老先生,您以为我想来啊?”
徐景曜长叹一声,一副心里苦的样子。
“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就喜欢做点小生意,赚点零花钱,在温柔乡里过日子。”
“可是……”
他指了指身边的贺金博,又指了指北边。
“……陛下不让啊!”
“陛下说了,东南沿海,倭寇猖獗,屡屡侵犯我大明海疆。朝廷需要有一支奇兵,主动出击,去备倭!”
“备倭?”陈文贽眉头一皱。
“对,就是打海盗,抓倭寇!”徐景曜一脸的正气凛然。
“陛下觉得我年轻,缺乏历练,非要把这苦差事塞给我。还让贺将军看着我,说是不杀够倭寇,就不让我回京城抱媳妇!”
“陈老先生,您说说,我冤不冤啊?”
“我就是个读书人,哪里会打仗?这不,带了三千人来,就是为了保命的。”
“至于什么其他的……”
徐景曜摆了摆手,一脸的不感兴趣。
“……我是真没那闲工夫。我现在的愿望就一个:赶紧抓几个不开眼的倭寇,凑够了数,好回京城去过我的逍遥日子!”
这一番话,说得那是声情并茂,半真半假。
在场的士阀们面面相觑。
备倭?
只是为了打倭寇?
陈文贽盯着徐景曜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原来如此。”
陈文贽心中冷笑。
信你个鬼!
带着三千精锐,还有锦衣卫,就为了打几个流窜的倭寇?
骗傻子呢?
不过,既然徐景曜不想撕破脸,还找了个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他们也只能顺着演。
“哈哈哈哈!”
陈文贽大笑一声,举起酒杯。
“徐公子果然是忠君爱国!既然是为了剿灭倭寇,保一方平安,那便是我福建百姓的恩人!”
“公子放心!在这福州地界上,若是有什么需要,不管是粮草还是向导,我陈家一定鼎力相助!”
“那就有劳陈老先生了。”徐景曜也举杯回敬。
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都在心里默默地磨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