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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侯府,昔日车水马龙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可罗雀。唯有门前石狮上残留的、未被风雨彻底冲刷干净的暗红印记,无声诉说着几日前禁军围府时的肃杀与屈辱。高墙之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仆役们行色匆匆,低着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死寂之下的暗流汹涌。

栖梧院,宋清辞的闺房。

她静立在窗前,身姿如兰,依旧挺直。窗外是几株精心养护的梧桐,春日初发的嫩叶在微风中颤抖,如同她此刻看似平静,实则翻江倒海的心湖。永昌侯世子李弘那轻蔑的嘴脸、刻薄的言语,犹在耳边回响,字字如刀,剜在心口。但比这羞辱更沉、更冷的,是家族倾覆的危机,是父亲远在天牢、生死未卜的焦灼。

“小姐,”贴身丫鬟青黛红着眼眶走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夫人又晕过去了……”

宋清辞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转过身,面容苍白,唯独那双眸子,黑沉沉的,像是淬了寒星的深潭,不见底,只余一片冰冷的决绝。

“请府医好生照看。”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另外,去请宋义叔到祠堂等我。”

青黛看着自家小姐这般模样,心口更是酸涩难当。她记忆中的小姐,是春日宴上那个明媚张扬、引经据典令满座皆惊的才女,是会在庭院中舞剑、笑声如银铃的将门千金,何曾有过这般……这般仿佛将一切情感都冻结起来的沉寂?她哽咽着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宋清辞独自一人走向家族祠堂。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肃穆的祠堂染上一层昏黄的光晕。一排排漆黑的牌位静静矗立,代表着宋家列祖列宗的荣光与沉甸甸的责任。香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木料和香火的气息。这里,是镇北侯府的根,是魂。

老仆宋义已候在门外。他年近五旬,鬓角已染霜华,腰背却依旧挺直如松,那是多年军旅生涯刻入骨子里的印记。他是宋清辞父亲的亲兵,曾随镇北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因伤退役后,便留在侯府做了管家,对宋家忠心不二。

“义叔。”宋清辞轻唤。

“大小姐。”宋义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她眼底的坚韧与悲凉让他这颗见惯了生死的老兵之心也不禁为之震颤。他沉声道,“您吩咐。”

宋清辞没有立刻回答,她推开祠堂沉重的木门,一步步走到那些牌位前。冰冷的青石板地面,映出她纤细而孤直的身影。她抬头,目光从最上方的始祖牌位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写有“宋氏门中列祖列宗之神位”的主牌位之上。

“噗通”一声,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列祖列宗在上,”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响起,清冷而坚定,带着一种玉石俱碎般的决然,“不肖子孙宋清辞,今日于此,叩请先祖恕罪。”

她俯身,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再抬起头时,她手中已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那是她及笄礼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匕身镌刻着小小的梧桐叶,寓意“凤栖梧桐,待时而飞”。如今,凤凰未飞,巢穴先倾。

“大小姐!”宋义惊呼,上前一步。

宋清辞却恍若未闻。她左手抓起脑后如瀑布般倾泻的乌黑长发,那曾是她身为侯府千金骄傲的一部分,是母亲亲手为她梳起过无数华丽发髻的青丝。右手紧握匕首,寒光一闪!

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

一缕缕断发飘然落下,散在蒲团周围,如同被风雨摧折的黑色翎羽。长发变短,仅至耳垂下方,虽未至于尽毁,却已彻底失了女儿家的柔美仪态,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凌厉的破碎感。

断发,在古代,是决裂,是赌咒,是明志!女子断发,更是意味着与过去的身份、与既定的命运做最彻底的告别。

宋清辞将那缕断发捧在手中,高高举起,呈于牌位之前。她的眼眶是红的,里面水光氤氲,却硬生生没有让一滴泪落下。

“父亲蒙冤,家族危殆,奸臣当道,圣听蒙蔽。清辞身为宋家女,无力以红妆搏杀朝堂,亦不愿坐以待毙,累及母亲,辱没门楣!”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锐气,“今日,清辞断发明志,自此刻起,世间再无镇北侯府嫡女宋清辞!”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将易钗而弁,化身男儿身,北上边关,投入军中!我要亲赴父亲曾浴血奋战之地,查寻真相,积累功勋!我要用我的方式,洗刷父亲冤屈,重振宋家门楣!此去,刀山火海,九死一生,清辞亦往矣!若违此誓,有如此发,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在祠堂中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重重砸在宋义的心头。他老泪纵横,看着那个跪在牌位前,背影单薄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少女,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战场上,同样为了身后家园而誓死不退的侯爷。

他不再劝阻,只是撩起衣摆,郑重地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老奴……宋义,谨遵大小姐之命!愿随大小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宋清辞缓缓放下举着的断发,将它们仔细收拢,用一方素帕包好,放入怀中。这是她的决心,也是她必须背负的过往。

她站起身,转向宋义,眼神已然不同。那里面属于闺阁少女的柔软被彻底封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战士的冷静与锐利。

“义叔,计划需周密。”她语速快而清晰,“母亲病重,需得有人照料稳住,我不能带她走,目标太大,她也受不住颠簸。你挑选两名绝对忠仆、身手好的家将,三日后子时,于后角门汇合。”

“是。”宋义肃然应道。

“身份文牒,可用之前备下的‘宋青’之名,籍贯选在远离京城的江南道,身份是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子弟,前往北境投亲。”宋清辞继续部署,“衣物全部换成男装,要粗布耐磨,便于行动。银钱尽量多带,但要分散存放,换成小额银票和碎银铜钱。”

她沉吟片刻,又道:“我的容貌……还需做些手脚。寻些深色的脂粉,必要时可伪作历经风霜。声音、姿态,从此刻起,都需时时注意。”她尝试压低嗓音,说了几句,虽仍显清亮,但已刻意抹去了女儿家的娇柔。

宋义一一记下,补充道:“大小姐……不,公子思虑周全。北境路远,关卡林立,我们需得规划好路线,尽量避开官道主干,绕行小路,虽辛苦,但更安全。老奴对北境地形尚算熟悉,可做向导。”

“好。”宋清辞点头,“具体路线,由义叔定夺。记住,我们此行,不仅是逃亡,更是赴北境从军。一切准备,皆以此为目标。”

商议既定,宋清辞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列祖列宗的牌位,仿佛要将那份沉甸甸的期望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她毅然转身,走出了祠堂。

她没有回自己的栖梧院,而是径直去了母亲居住的院落。

室内药香弥漫,镇北侯夫人云氏虚弱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蜡黄,双目紧闭,眼角犹有泪痕。不过几日,她仿佛老了十岁,往日的雍容华贵被病痛和绝望消磨殆尽。

宋清辞走到床边,轻轻跪下,握住了母亲冰凉的手。

似乎是感受到了女儿的触碰,云氏悠悠转醒,看到宋清辞那明显短了一截的头发,先是一愣,随即瞳孔骤缩,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抓住女儿的手,无声地颤抖。

“娘……”只这一声,宋清辞刻意筑起的冰冷心防便裂开了一道缝隙,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她迅速压下,“女儿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

云氏拼命摇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

“父亲蒙冤,家族危在旦夕,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女儿必须走,去北境,为父亲,为宋家,寻一条生路!”宋清辞语速加快,仿佛怕自己一慢下来,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女儿已决意,女扮男装,投身军伍。”

云氏眼中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她用力抓着女儿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是极致的担忧与反对。

“娘,您听我说,”宋清辞反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唯一的办法。留在京城,我们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去了北境,尚有父亲旧部,尚有一线生机!女儿自幼习文练武,不比男儿差!我能保护好自己,也一定能找到证据,救回父亲!”

她俯下身,额头抵着母亲的手背,低声道:“娘,您要好好活着,按时吃药。等着女儿,等着父亲回来。我们一家,一定会团聚的!”

这番话语,像是带着某种魔力,稍稍安抚了云氏激动的情绪。她看着女儿那双酷似丈夫的、充满坚毅的眸子,终于,颤抖着手,抚上宋清辞的脸颊,为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泪水依旧流淌,却不再只是绝望,掺杂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期盼与……骄傲。

她的女儿,长大了。在这滔天巨浪中,选择了最艰难、却也最像他们宋家儿女的一条路。

云氏艰难地点了点头,从枕边摸索出一块质地温润的玉佩,塞到宋清辞手中。那是镇北侯留给夫人的信物。

宋清辞握紧玉佩,感受到上面残留的母亲体温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她再次叩首,这一次,动作缓慢而沉重。

“女儿……拜别母亲!”

起身,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她怕一回头,看到母亲泪眼婆娑的模样,那用冰冷和决绝构筑起来的外壳便会彻底崩塌。

夜色渐深。

宋清辞回到自己的房间,青黛早已按照吩咐,准备好了一应男装和行囊。看着小姐一头秀发变成这般模样,青黛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却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帮她换上深灰色的粗布男装,用特制的脂粉将原本白皙细腻的肌肤涂抹得黯淡粗糙,掩去过于精致的眉眼。

铜镜中,映出一个面容微黄、神色冷峻的少年郎。虽仍显清秀,但眉宇间的英气与刻意压下的沉稳,已与往日截然不同。唯有那双眼睛,深邃明亮,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星河与不可熄灭的火焰。

“青黛,”宋清辞看着镜中的自己,声音低沉,“我走之后,好生照顾夫人。府中之事,紧闭门户,低调行事,一切由几位老成的管事商量着办。若有急事……可去寻谢家小姐相助。”谢云舒,是她唯一的密友,也是此刻在京中少数可能给予帮助的人。

“小姐……您一定要保重啊!”青黛泣不成声。

宋清辞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已带上了几分男子的利落:“记住了,从今往后,没有小姐宋清辞,只有……宋青。”

她吹熄了烛火,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挺直如竹的背影,孤独,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三日后,子时。

镇北侯府后角门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宋清辞——不,是宋青,最后回望了一眼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府,那高墙深院,那梧桐阴影,都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只存在于梦寐之中。

宋义和两名精干的家将已牵着马匹等候在外。四人皆作寻常行商或流民打扮,毫不起眼。

“走。”宋青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一声低喝,几道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向着北方,向着未知的艰险与机遇,疾驰而去。

京城的高墙渐远,凤已离巢,投身于茫茫黑夜,前路是荆棘密布的长路,是血火交织的沙场,也是一条她自己选择的、通往真相与崛起的砺锋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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