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深处，一座看似废弃的道观隐藏在密林之中。月色下，道观外墙斑驳，门楣上的漆皮剥落，任谁看来都是一处香火断绝的荒废场所。然而若有心人细听，便能察觉道观深处隐约传来金属敲击之声，空气中还飘散着若有若无的硫磺气味。
道观地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徐辉祖举着火把，走在狭窄的甬道中。石壁上凝结的水珠在火光映照下闪烁，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激起回响。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工坊，数十名工匠正在忙碌。靠墙立着数十座炼铁炉，炉火将整个空间映照得通红。工匠们赤着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空气中弥漫着煤炭、金属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
“国公爷。”一个满脸烟灰的老者快步迎上来，正是工坊总监造赵铁手。他原是军器局大匠，因技艺精湛被秘密调来此地。
“进展如何？”徐辉祖环视工坊，目光锐利。
赵铁手引着他走向最里间：“按照陛下给的图样，燧发机括构已经试制出第三版。只是这弹簧钢的韧性始终达不到要求...”
桌上摆着十几种不同材质的弹簧样品，旁边是已经损坏的燧发枪试验品。徐辉祖拿起一件，扣动扳机，燧石在药池上方擦出几点火星。
“陛下特别交代，燧发枪必须能在雨天使用。”徐辉祖放下枪械，“若是连这都做不到，我们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赵铁手擦着汗：“国公爷有所不知，这燧石击发的力道，既要足够引燃火药，又不能震坏机括。光是这分寸，就试了上百次...”
“带我去看看炼钢炉。”
工坊深处，三座特制的高炉正在全速运转。工匠们根据朱允炆提供的“灌钢法”改良工艺，将生铁和熟铁按比例混合冶炼。炉温比寻常炼铁炉高出许多，热浪扑面而来。
“按照陛下的配方，加入锰矿粉后，钢的韧性确实提升不少。”赵铁手指着刚出炉的一块钢坯，“但要做弹簧，还差得远。”
徐辉祖沉思片刻：“陛下说过，必要时可以尝试‘淬火回火’之法。”
“这...”赵铁手面露难色，“此法风险太大，万一控制不好火候，整炉钢就废了。”
“那就小心控制。”徐辉祖语气坚决，“陛下说过，新军能否成军，全看这批火器。我们没有退路。”
正说话间，一个年轻工匠兴奋地跑来：“总监造！快来看！新配方的火药成了！”
众人快步来到火药工坊。这里与其他区域严格隔离，工匠们都穿着特制的棉布工服，连鞋底都用牛皮包裹，以防静电火花。
桌上摆着三个陶罐，分别装着黑、灰、白三种颜色的粉末。
“按照陛下给的配方，调整了硝、硫、炭的比例。”年轻工匠激动地说，“白色这种燃烧最快，几乎不留残渣！”
赵铁手小心地取了一小撮白色粉末，放在铁板上点燃。嗤的一声，粉末瞬间燃尽，只在铁板上留下淡淡痕迹。
“好！”徐辉祖终于露出笑容，“立即试制一批，配给新式火铳试射。”
然而难题接踵而至。三天后，试射场上接连发生炸膛事故。最新制成的十支燧发枪，竟有三支在试射时铳管爆裂，险些伤及射手。
“问题出在铳管。”赵铁手检查着残骸，面色凝重，“钻孔时稍有偏差，管壁厚薄不均，承受不住新式火药的威力。”
徐辉祖眉头紧锁：“需要多久能解决？”
“至少一个月。要重新设计钻孔工具，培训工匠...”
“我们没有一个月。”徐辉祖打断他，“陛下昨日传讯，燕王府的探子活动越发频繁。”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道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锦衣卫护着一辆马车驶入，车上走下来的竟是朱允炆本人。
“陛下！”徐辉祖大惊，“您怎么亲自来了？”
“朕若不来，这些问题何时能解决？”朱允炆径直走向工坊，“带朕去看炸膛的火铳。”
在仔细检查残骸后，朱允炆指出了关键所在：“不是钻孔工具的问题，是冷却方式不对。铳管钻孔时要持续注水降温，否则钢材退火，强度必然下降。”
他亲自示范，画出水冷钻孔机的草图。又指导工匠改进炼钢工艺，在钢水中加入少量钨粉增加硬度。
“陛下真是天纵奇才！”赵铁手看得目瞪口呆，“这些技法，便是干了一辈子的老工匠也未必知晓。”
朱允炆淡淡一笑。这些知识在后世不过是基础工业常识，但在此时却是革命性的突破。
接下来的半个月，工坊昼夜不停。在水冷钻孔机投入使用后，铳管质量显着提升。新一批燧发枪试射百次，无一炸膛。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意外发生了。
这日深夜，一队蒙面人悄然摸上山来。他们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岗，直扑道观。
“有刺客！”哨兵的惊呼划破夜空。
徐辉祖第一时间惊醒，提剑冲出。只见十余个黑衣人在院中与守卫缠斗，这些人武艺高强，出手狠辣，显然不是普通盗匪。
“保护工坊！”徐辉祖大喝，亲自守住通往地下的入口。
激战中，一个黑衣人突然掷出几个陶罐，罐体碎裂后流出黑色液体，遇火即燃。顷刻间，院中陷入一片火海。
“是火油！”赵铁手惊呼，“他们要烧毁工坊！”
危急关头，朱允炆的声音突然响起：“用沙土灭火！不要用水！”
原来皇帝今日并未回宫，一直在工坊内研究新式火炮。在他的指挥下，工匠们用准备好的沙土迅速扑灭火焰。
刺客见事不可为，立即撤退。锦衣卫追击时，只擒获一人，其余皆服毒自尽。
被擒的刺客在严刑拷打下，供出是受曹国公李景隆指使。
“果然是他。”徐辉祖面色阴沉，“要不要立即禀报陛下？”
朱允炆却摇头：“现在动李景隆，会打草惊蛇。不如将计就计...”
三日后，朝会上传出消息：西山药王庙失火，幸未造成伤亡。李景隆在朝堂上假意关切，眼中却难掩得意。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当夜，工坊已经秘密转移至更隐蔽的地点。同时，一支特殊的新军火器营正式成立，开始秘密训练。
一个月后，朱允炆再次来到新的秘密工坊。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支完整的燧发枪流水生产线。从炼钢到钻孔，从组装到校验，每个环节都井然有序。
校场上，新军士兵正在进行实弹训练。燧发枪清脆的击发声连绵不绝，百米外的木靶应声而碎。
“陛下请看，”徐辉祖难掩兴奋，“新式火铳射速是旧式的三倍，精度更是远超。若是列装全军...”
朱允炆却问：“月产多少？”
“目前只能月产百支。主要是弹簧钢的产量跟不上。”
“够了。”朱允炆点头，“先装备精锐。记住，质量重于数量。”
他走到校场中央，亲自示范三段击战术。士兵们分成三排，轮番射击，火力连绵不绝。
“这才是新军该有的样子。”朱允炆满意地说，“不过，光有火铳还不够。”
他取出新的图纸：“这是新式野战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要在明年开春前造出十门。”
赵铁手接过图纸，眼睛一亮：“妙啊！这炮架设计，转移时能节省大半人力！”
“还有这个，”朱允炆又取出一枚铁壳弹，“里面装填新式火药，落地即炸。朕称之为‘手雷’。”
工匠们围拢过来，对这些新奇设计赞叹不已。
然而徐辉祖却面露忧色：“陛下，如此大规模的制造，恐怕瞒不了多久。”
“不必再瞒了。”朱允炆微微一笑，“是时候让有些人知道，大明的新军是什么样子了。”
次日，朱允炆在武英殿召见李景隆。
“听闻李爱卿近日关心军械制造，”朱允炆语气平和，“正好新式火铳已经制成，爱卿不妨一同观看演练。”
校场上，李景隆看着新军整齐的队列、连绵的火力，脸色越来越白。当看到手雷在百步外炸出丈许深坑时，他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
“爱卿以为如何？”朱允炆淡淡地问。
“陛...陛下神武...”李景隆声音发颤。
从此，朝中再无人敢公开反对军工作坊。暗地里的阻挠虽然仍在继续，却已经无法阻挡这股洪流。
秋去冬来，西山深处的工坊又传出新的消息：第一门新式野战炮试射成功。炮弹飞出三里，精准命中目标。
消息传来时，朱允炆正在批阅奏章。他放下朱笔，走到窗前。
北方，乌云正在积聚。但他知道，大明已经准备好了。
军工作坊的火种已经点燃，终将燎原。
（第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