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宫中一道消息,如平地惊雷,炸得京城人心惶惶。
圣旨昭告天下:先“铃铛仙子”谢扶光幡然悔悟,已有悔改之心,亲笔撰写《归正书》一封,自愿将织魂一族秘术“断线术”献予朝廷,作为教化万民、引导正途之法。
这封信,字字泣血,句句忏悔。
礼部动作极快,连夜印发了上千份更名为《谢氏悔录》的册子,雪片般张贴于京城各处通衢要道。
更有甚者,他们组织了一批唇红齿白的童子,在街头巷尾用清脆的嗓音一遍遍诵读:“仙子已归,万民当随。放下执念,方得始终。”
一时间,舆论倒转。
那些曾为百工鸣不平、曾将谢扶光视为反抗象征的百姓,瞬间懵了。
愤怒与背叛感如潮水般涌向了城西的断线塾。
“柳青枝!你出来!”
“你骗我们!她说走,根本就是一句屁话!她是去跟朝廷求饶了!”
“我们信错了人!什么百工崛起,都是假的!她就是想拿我们当垫脚石,好跟朝廷换个好价钱!”
愤怒的民众将断线塾围得水泄不通,门板被砸得砰砰作响。
塾内,柳青枝立于那张由镇魂桩改造的长桌前,面沉如水。
她手中握着一把裁布用的铁剪,寒光凛凛。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
她只是缓缓举起铁剪,在自己白皙的手掌上,用力划过。
“嘶”
一道血口瞬间绽开,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一滴、两滴,重重砸在黑沉的木桌上,像一朵朵沉默而固执的红梅。
她举起流血的手,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若这血还能疼,你就该知道……没人能替你决定,信什么。”
人群死寂。
与此同时,工部大堂。
裴明远被两名甲士“请”到了堂前,被迫观摩一场特殊的展览。
大堂中央,一座红绸覆盖的高台上,静置着一件东西。
工部尚书满面红光,带着一种炫耀式的得意,亲手揭开了红绸。
一具崭新的傀儡赫然出现。
它通体由上好的黄杨木雕琢,面容慈悲,双手合十,与之前朝廷颁布的“教化偶”图样一般无二。
“裴师傅,请看。”尚书指着傀儡,语气充满了胜利者的宽宏,“这,才是真正的‘断线’。此偶乃是完全依照《谢氏悔录》中所述的谢氏原稿复刻,内藏乾坤。你看……”
他拍了拍手。
一旁的乐师立刻敲响了编钟。
随着一阵庄严肃穆的乐声,那具傀儡竟真的动了起来。
它缓缓弯腰,对着虚空叩首,一次,两次,三次。
三叩首毕,它便恢复了静止。
“看见了吗?”尚书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这才是真正的技艺,是为君父分忧,为社稷解难的技艺!知错能改,回头是岸!这才是百工的正道!”
裴明远沉默地看着那具傀儡,看了很久很久。
他眼中的风暴被压抑在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
良久,他沙哑地开口:“我能摸一下吗?”
尚书以为他已被这“神迹”折服,大度地一挥手:“当然可以。裴师傅是大家,正好品鉴品鉴,这皇家手笔,比之那江湖野路,如何?”
裴明远缓步上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他的指尖没有去碰傀儡光滑的脸颊或是衣袍,而是径直滑向了傀儡的颈后,那里是头颅与身体的接缝处。
他的手指在那道细微的缝隙中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滑动着。
就在指腹划过一道特定的弧度时,他触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阻碍。
他瞳孔骤然一缩。
借着从窗格透进来的光线,他看到了。
那是一行用针尖刻下的、比发丝还细的刻字,而且是反向雕刻。
……“若它会自己停,才算活”。
是丝刻逆文!
是谢扶光的笔迹!
一种唯有织魂族核心传人才会,且只有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才能看清的秘术!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恢复了沉稳。
他状似无意地收回手,指甲却在那行字的末端,悄无声息地刮下了一缕比灰尘还小的木屑,迅速藏入了袖口的夹缝中。
千里之外,江南水乡。
苏婉儿终于从一名盲医辗转送来的《教化录》残页上,找到了最后一块拼图。
那残页被用来包裹草药,上面沾染的,正是朝廷近期强制分发给各地流民的“醒心丸”粉末。
结合她之前收集的所有药方样本,她终于解析出了那种名为“迷神草”的致幻药物的替代周期与反噬机制。
她连夜点起油灯,用最快的速度绘制了一幅图。
图上没有人像,只有一条条代表时间与脉搏的曲线,和一个醒目的标注。
《七日醒劫图》。
图谱清晰地标明,长期服用“醒心丸”的人,精神会逐渐被药物控制,变得顺从、麻木。
但这种控制并非永久。
到了第七日的夜里,药力会达到一个顶峰,然后骤然反噬。
服用者会突发强烈的幻觉,看见自己内心最恐惧的场景。
图谱的角落,苏婉儿用朱砂笔写下了一行小字……他们最恐惧的,往往是被无数看不见的红线缠绕,拖入深渊。
她将图谱小心地卷起,封入竹筒,交给心腹快马加鞭,送往京城断线塾。
随信附言只有一句:“他们的清醒,是另一种梦魇。”
通往皇宫的官道上,一支押运文书的队伍正在缓缓前行。
车上装载的,正是加印的数千卷《谢氏悔录》。
队伍中,一个面黄肌瘦、毫不起眼的押运卒,正是乔装改扮的谢扶光。
夜间宿营时,她借着巡夜的便利,悄无声息地潜入每一辆马车。
她手中捏着一沓薄如蝉翼的银箔。
每一片银箔上,都用织魂族特有的“反骨墨”蚀刻着一行倒写的、肉眼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
“你看的每一个字,都是别人想让你看见的。”
她将这些银箔一片片地,精准地嵌入每一卷《悔录》的书脊夹层中。
反骨墨遇热或遇湿气,才会显形。
做完这一切,她又在车队明日必经的清水河驿站的留言簿上,用最普通的墨水写下一句话。
“她说她错了,那你呢?”
次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恰好在车队抵达驿站后倾盆而下。
雨水打湿了留言簿,表层的黑色墨迹被冲刷得模糊不清,而底层用特殊朱砂写就的狂草大字,却在水的浸润下,如血一般浮现出来,刺眼夺目。
“她若真悔,为何不来亲口说?”
断线塾内,灯火通明。
柳青枝召集了所有骨干,将苏婉儿送来的《七日醒劫图》与裴明远带回来的木屑化验结果摊在桌上。
真相,拼凑完整了。
“御制偶”内藏的根本不是什么高深机关,而是一种微型共振簧片,它的振动频率,恰好能与钟鼓之声应和,通过声音诱发服用过“醒心丸”的人群,产生群体性的顺从幻觉。
这是一场针对全城百姓的,巨大而恶毒的催眠。
柳青枝眼中再无一丝挣扎,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把‘问墙’,改成‘答墙’!”她下令道,“从现在起,墙上只许书写反驳的话!”
当夜,断线塾外那面曾写满疑问的墙壁被重新粉刷。
第一条用黑漆写就的反驳,如一把尖刀,插在所有路过之人的心上:“谢扶光若真投降,为何从不露面?”
很快,第二条、第三条出现了。
“她说过:神不会流血,也不会老。”
“假的!都是假的!那封信的口气,跟我爹骂我时一模一样!”
更有孩童,用石灰块在墙角涂鸦:“我奶奶说,死人写的信,鬼都不念!”
衙役们奉命前来铲除,却惊恐地发现,这些字迹下面都打了一层厚厚的油蜡,根本无法彻底清除。
每铲掉一层,底下的痕迹依旧顽固,引得围观百姓哄笑如潮。
子夜,皇陵偏殿。
这里阴气森森,常年无人踏足。
殿中央的玉匣中,供奉着那封《归正书》的原件。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悄然潜入。
谢扶光在玉匣下方,极其隐蔽的基座缝隙里,悄悄植入了一枚指甲盖大小、形如枯叶的“识痕引”。
此物是织魂族秘宝,能吸附并记录下执念强烈者的气息。
一旦有人怀着巨大的谎言与恶意,亲口宣读由这气息源头写下的文字,识痕引便会激活,引动织魂秘术中最歹毒的“回音咒”。
届时,说谎者听见的,将不再是自己的声音。
她做完这一切,正欲转身离去。
忽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谢扶光身形一凛,闪入梁柱的阴影中。
然而来人并未进入,只是静静伫立在殿外屋檐下。
竟是陆九渊。
他独自一人,手中提着一盏没有题字的素纸灯笼,微弱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两人隔着一殿的阴影,对视了片刻。
最终,是陆九渊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得仿佛怕惊扰了满殿的死寂:“你要让他们,自己听见谎言。”
黑暗中,谢扶光点了点头,声音比他更冷,更轻。
“不。”
“我要让他们听见,自己曾经有多蠢。”
风穿过殿廊,灯笼的烛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映出地上两道交错的影子,像一根绷紧到极致、即将在下一个瞬间,悍然断裂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