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用发绳缠成的香,刚一插入温热的香灰,就“呲”地一声,无火自燃。
林九娘嘴唇翕动,那句日夜在心头碾磨的话语终于出口:“儿啊,娘给你讨公道了。”
话音刚落,香炉里那堆积如山的香灰,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自行扭曲、盘旋,最终在炉心聚成了五个字——
你儿未枉死。
林九娘浑身剧颤,仿佛被雷劈中。
她死死盯着那五个字,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从无声的哽咽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啕。
她匍匐在地,用额头一遍遍地磕着冰冷的青石板,哭得像个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
廊下,温令仪悄然立于阴影中。
她手中托着一只精巧的测魂罗盘,此刻,罗盘的指针正像发了疯一样狂乱转动,却始终指不出一个确切的方向。
更诡异的是,罗盘上没有一丝一毫阴气的反应。
唯有温度。
那温热的香灰,那流动的字迹,散发出的不是阴森的鬼气,而是一种近似活人手掌的余温。
温令仪的心猛地一跳。
她不是鬼。也不是神。
那她……究竟成了什么?
与此同时,游侠裴照正带着三百义勇,在被御林军损毁的井碑廊上挥汗如雨。
他们用最虔诚的心,修补着每一道裂痕。
很快,有人发现了怪事。
那些新刻上去的名字,到了夜里,竟会渗出淡淡的、如同水渍般的暗红色痕迹。
用手一摸,指尖便会染上一股化不开的悲意。
“头儿,这……这是不是那些冤魂在哭啊?”一个年轻的义勇颤声问。
裴照眉头紧锁,他命人取来铜盆,小心翼翼地放在石碑下,接住那些“血泪”。
三日后,盆中水渍竟已凝固,化作一枚温润剔透的血玉符。
玉符之上,一个龙飞凤舞的“谢”字,浑然天成。
当夜,裴照做了个梦。
梦里,他站在漆黑的井碑廊前,一个穿着粗布裙子、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提着一盏豆大的灯笼,从他身边一蹦一跳地走过。
她回头,冲他甜甜一笑,用稚嫩的声音轻声道:“哥哥,别拆那把伞,姐姐还在看呢。”
裴照猛地从地铺上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下意识地一摸袖口,指尖触到了一丝异样的柔软。
借着月光一看,他袖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缕银丝。
那银丝比蛛丝更细,比月光更亮,细得仿佛一呼一吸间就会断裂,却坚韧异常,正轻轻缠绕着他衣袖上一块早已褪色的布鞋补丁。
那是他妹妹生前为他补上的。
深宫,太上皇萧景渊的寝殿内,杀机四溢。
“废物!”
国师张半仙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嘴角溢血。
“连一座妖祠都破不了,朕养你们何用!”萧景渊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他听信了国师的谗言,设下“纯阳破祀阵”,将从守名祠附近强行搜刮来的百姓供奉的香灰,倒入一只巨大的纯阳铜鼎中,企图以至阳之火,炼化那股凝聚的民心愿力。
此刻,鼎中火焰正熊熊燃烧。
国师挣扎着爬起,颤抖地掐诀念咒:“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邪!”
咒语刚落,鼎中那赤金色的火焰,竟毫无征兆地,“呼”地一声,变成了幽幽的绿色!
绿色的火苗冲天而起,在半空中扭曲、勾勒,最终幻化出一个清冷绝美的女子侧影。
她提着一把破伞,身形缥缈,眼神却穿透了火焰,冷冷地落在了萧景渊和国师身上。
一个清越、疏离,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在所有人脑中响起:
“你们烧的是香,我收的是愿。”
话音落下的瞬间,京城内外,足足三百户曾经去守名祠上过香的人家,同时陷入了同一个梦境。
梦里,他们亲眼看见,自己供奉在各家神龛前的香火,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并未消散,而是化作一缕缕纤细的银线,穿透屋顶,越过高墙,如百川归海般,汇入了城南那把悬于半空的破旧断伞之中,成了它伞骨上的一丝纹路。
“噗——”
国师张半仙猛地喷出一口心头血,仰天栽倒,双眼圆睁,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指着那鼎中渐渐消散的绿火幻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
“不是魂……她已非魂非魄……”
“她是……是‘信念所织’!”
钦天监,密室。
弥留之际的陈砚舟,猛地感知到星象的剧烈异动。
他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挣扎着从石榻上翻身而起,扑到墙边,用指尖蘸着自己咳出的鲜血,在墙上飞快地绘制出最后一幅星图。
星图之上,代表帝星的紫微星黯淡无光。
而它身侧,那颗本已归位的北斗第七星“瑶光”,光芒竟分成了三缕。
一缕,遥指天官,合乎天道。
一缕,笼罩皇城,系于帝王。
而最后一缕,也是最亮的一缕,竟笔直地坠下,落在了城南井碑廊那把小小的断伞之下!
“告诉……告诉温令仪……”
他死死抓住身边小弟子的手,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香火可纺……银丝未断……她把自己……织进了人间……”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气息全无。
他手中紧握的那本记录国运天命的《天官录》,“轰”地一声自动焚毁。
熊熊烈焰中,唯有一片烧剩了半截的残页,被一股奇特的风卷起,飘出窗外,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正从钦天监门前经过的温令仪脚下。
温令仪拾起残页,上面只有几个血字:“……香火可纺……继任者……万民之心……”
她猛地抬头,看向守名祠的方向,再联想到林九娘香炉里的异象、裴照所得的血玉符,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瞬间贯穿了她的脑海!
她明白了!
谢扶光真正的力量,从来都不是那些傀儡木偶。
而是她自己!
她将自身的存在,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反向织入”了这天下万民的信念与愿力之中!
她不再需要傀儡,因为每一个信她、念她的人,都成了她的耳目,每一缕为冤魂而燃的香火,都成了她的手足!
温令仪立刻命人,将祠堂中积攒了百日的香灰悉数收集,混入当初谢扶光留下的,制作傀儡用的阿织残木木屑,按照一种古老的配方,制成了一种全新的“通灵香”。
当第一支通灵香在无面神像前被点燃时——
神像并未发光。
但祠堂内,所有在场的人,包括裴照、林九娘,都感觉脑中“嗡”的一声,一道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直接在他们意识深处响起:
“林九娘之子,死于大理寺牢墙夹层,尸下压青玉蝉。”
裴照二话不说,当即带人奔赴大理寺大牢。
在萧无咎的手令下,他们砸开了那面看似平平无奇的墙壁,果然,在三尺深的夹层里,挖出了一具小小的孩童骸骨。
骸骨之下,一枚通体碧绿的青玉蝉,正静静地躺着。
物证确凿!
消息传开,整个京城彻底沸腾。
百姓们再无怀疑,他们如潮水般涌向守名祠,香火之盛,竟让白日里的天空都升起了一片久久不散的青色云霞。
是夜,万籁俱寂。
温令仪独自守在祠堂内,看着香炉中那堆积如山的灰烬。
突然,那些灰烬缓缓浮起,在空中拼成了一行娟秀的小字,只给她一人看:
“我不是走了。”
“我只是,换了个地方活着。”
窗外,那把悬浮的断伞轻轻一旋,伞面上一道新汇入的金色纹路,如同脉搏般,有力地跳动了一下。
那一夜,京城里许多人家的孩童,都在睡梦中,听到了同样的一段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