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她提着一盏孤灯,身影被拉得极长,径直朝着城西义冢的方向走去。
城西义冢,是京城最有名的乱葬岗。
三十年来,宫中无人收敛的弃尸,城中无名无姓的冤魂,最后都会被一卷破草席扔到这里。
阴气几乎凝成实质,空气里全是泥土化不开的陈年血腥味。
阿菱面上没什么表情,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她停在一处新土堆成的坟包前,那下面埋的是刚刚被秘密处死的,孙怀恩最后的几个心腹。
她没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了谢承留下的那半截金丝。
金丝在她指尖,像一尾活着的金色小蛇。
她屈指,将金丝对着脚下的土地,轻轻一弹。
噗嗤一声,金丝如针,瞬间没入土中。
下一秒,大地猛地一颤!
仿佛有什么沉睡了百年的巨物,被这一缕微不足道的力量彻底惊醒。
以阿菱的落足点为中心,龟裂的纹路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紧接着,一只、十只、上百只枯瘦的手,猛然破土而出!
那些手,有的早已化为白骨,有的还带着腐烂的皮肉,但无一例外,每一只手中都死死紧攥着什么东西——一块绣着小字的襁褓残布、一枚断裂的银簪、一片刻着生辰八字的破瓦……
那是他们沉冤于地下,唯一剩下的证据。
阿菱垂眸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声音清冷得像淬了冰:“不是我要你们起来,是你们自己不肯闭眼。”
她话音刚落,义冢入口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是那些在午门外观刑后,自发前来祭拜的百姓。
他们点燃香烛,将酒水洒在地上,对着这片埋葬了无数冤屈的土地,失声痛哭。
滚烫的眼泪落在龟裂的土地上,瞬间被吸收。
刹那间,地动山摇!
原来,谢扶光早年便在此处设下了“忆骨阵”,以自身精血为引,将整座义冢的地脉与京城相连。
阵法不需灵力催动,只需引子。
这引子,便是织魂一族的信物,以及见证者的眼泪。
今夜,万民叩首,泪落成河,阵法全开!
同一时刻,内廷旧库房。
这里曾是存放冷宫废弃物的地方,如今成了孙怀恩的囚笼。
门窗被木板钉死,墙上贴满了从各路道观请来的黄纸符咒,散发着廉价的朱砂气味。
孙怀恩披头散发,蜷缩在墙角,状若疯癫。
“她不能判我……谢扶光一个戏子,她凭什么判我!”他抱着头,神经质地喃喃自语,“那些人……不是我杀的!我没有亲手杀他们!”
他话音未落,墙角的阴影突然开始蠕动,缓缓隆起,最后竟勾勒出一个与他有七分相似的老太监的虚影。
那是他早已死去的义父,当年亲手将他送进宫,又被他一杯毒酒送上路的孙德海。
孙怀恩瞳孔猛缩,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那虚影缓缓低下头,凑到他耳边,用一种阴森嘶哑的声音低语:“痴儿,你忘了?丙戌年冬天,雪下得很大。第一个被你叫人勒死的那个小宫女,是我的徒孙。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虚影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你说,‘不听话的,就该消失’。”
“啊——!”孙怀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疯了般朝着对面的墙壁撞去。
他不能听,他不要听!
可他撞在墙上,那冰冷的砖石却像是活了过来。
砖面上一阵水波般的光影流转,浮现出一张张惊恐而扭曲的脸,赫然是当年所有被他灭口的宫人!
原来,当傀儡谢承在大殿之上读取先帝遗诏时,早已通过地脉,将孙怀恩所有被尘封的罪行,反向织入了这座京城的每一寸土地。
如今,这囚室的每一块砖、每一寸土,都在对他回放着那些他早已遗忘的过往。
太常寺,密档库。
赵明琅带着三名同样出身世家、心怀热血的年轻女史,终于找到了封存“织魂案”原始卷宗的铁柜。
守库的老吏斜靠在门边,冷笑着吐掉嘴里的草根:“别费劲了,赵女史。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什么都烧干净了。”
赵明琅不语,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用红布包裹的物事。
打开,是一枚早已锈迹斑斑的绣花针。
这是李忘忧临终前托人送出的,针尖上,还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绣像燃烧后的灰烬。
她走到一排排空空如也的卷轴前,随手取下一卷。
展开,果然是白纸一张。
赵明琅没有失望,她举起绣针,用针尖在空白的纸面上轻轻一点,同时,口中低声念诵起一段残缺不全的《织心咒》。
刹那间,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在密室中弥漫开来。
那空白的纸面上,竟凭空浮现出层层叠叠、墨迹淋漓的字迹!
原来,当年负责记录的典籍官心知此案内有天大冤屈,拼着一死,用织魂一族传下的“影墨”将所有原始案卷重抄了一遍。
这种墨水写下的字,遇火则隐,唯有沾染了织魂族人血脉或魂灰的信物,才能使其重现。
老典籍官死后,一缕执念缠于笔管,只等“带血”之人前来开启。
“快!抄录下来!”赵明琅声音颤抖。
四名出身高贵的女史,齐齐跪倒在地,不顾仪态,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些沉冤二十载的真相,一字一句地誊抄下来,直至天明。
金銮殿上,风暴再起。
裴照一身御史官袍,立于殿中,正式提出“赦言令”——准许天下百姓,将过往不敢言、不能言的冤屈,以匿名诉状的方式,直接呈递至地脉问心录。
“荒唐!”一名保守派老臣当即拍案而起,怒斥道,“此举将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纲常伦理于何地?国将不国!”
他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韩昭一身戎装,面沉如水,身后跟着百余名须发皆白的老兵。
他们抬着一口口黑漆棺木,列队而来,肃杀之气充斥着整座大殿。
皇帝脸色一变:“韩将军,你这是……”
韩昭朗声道:“回陛下,棺中皆是北疆一役,为国战死却未得到应有抚恤的将士牌位!他们生前不敢言,难道死后也该闭嘴吗?”
说罢,她挥手示意。
棺盖被一一掀开,露出的牌位背面,竟都用刀刻着同一行字:“孙氏贪墨军饷”!
风起,无数金丝自牌位中飞出,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错综复杂的账册图谱。
一名户部的老账房只看了一眼,便双腿一软,当场跪地认罪。
观文阁,曾是天下文人最向往的圣地。
此刻,前翰林学士周砚礼拄着拐杖,一步步登上高阁,将自己耗尽毕生心血的着作,一卷卷地投入火堆。
熊熊火焰中,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一口鲜血。
“老夫……曾写过十道奏本,痛陈织魂一族通妖之罪……”他望着冲天的火光,笑得比哭还难看,“可我明明知道,他们是清白的。我只是怕……怕得罪了孙怀恩,怕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进不了国子监啊!”
火光映照下,天空中那块巨大的“默碑”上,凭空浮现出一行崭新的字迹:周某,戊午科进士,掩罪十三条,欺君十二载。
周砚礼仰头看着那行字,忽然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他的身体竟开始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金光,缓缓升起,融入了那块巨大的石碑之中。
竟是以魂补录,自愿受织魂之律裁决!
从此,“默碑”之上,多了一道苍老的笔迹,专记天下“知情不报者”。
深夜,阿菱独坐于织魂一族祠堂的废墟之上,手中摩挲着一枚谢扶光留下的、刻着繁复花纹的旧铃铛。
午门审判,万民开言,只是一个开始。
孙怀恩,也只是那张遮天大网上的一个节点。
突然,她手中的铃铛轻轻响了一下。
不是风吹,声音……来自地下。
她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万籁俱寂中,她仿佛听见了无数细碎的低语,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别停下……”
“还有人……在等。”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身后。
是傀儡谢承。
它单膝跪地,沉默地抬起手。
掌心之中,一幅光影地图缓缓升腾而起。
那是大夏王朝的疆域图,上面有十三个地方,正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江南、陇西、辽东……
“这些地方,”谢承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律法共鸣,而是带上了一丝属于自己的意志,“都有你们族人的遗物。它们,也被埋了很久。”
阿菱缓缓站起身,眼中寒光乍现。
她看向京城之外,那无边的黑暗,轻声说道:
“姐姐,你走后,轮到我来织网了。”
话音落定,手中的铃铛再次响起。
这一次,声音清越,传出极远。
仿佛在回应它一般,远处某个不知名的村落里,已有新的金丝,正从沉睡的土地中,悄然升起。
新的见证,正在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