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那老船夫脸色煞白,几乎要跪倒在甲板上,声音发颤:“姑娘,这可不是玩笑!此乃‘鬼见愁’江段,风浪一起,水底的怨魂就要出来拉替死鬼,便是百舸楼船也得翻!我们……”
他的话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因为谢扶光动了。
她没有取那只空荡荡的木盒,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只仅有指节大小的微型布偶。
那布偶素白无面,针脚粗糙,像是孩童的劣作。
她看也未看,随手将那布偶抛入波涛汹涌的江心。
“噗”的一声轻响,渺小得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大海,瞬间便被吞没。
可就是这一瞬,天地变色。
那足以掀翻船只的狂风,骤然停歇。
那砸得人睁不开眼的暴雨,化作了蒙蒙细丝。
原本如墨汁般翻滚的江面,在三个呼吸之内,平复如镜。
船夫死死抓着船篙,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看到了什么?
以那只布偶落水点为中心,江面上,缓缓浮现出成千上万个萤火般的光点。
它们不是磷火,没有一丝阴邪,反而带着一种暖玉般的微光。
这些光点汇聚成一条光的河流,围绕着这艘小小的乌篷船,缓缓游弋了一周。
它们无声无息,却仿佛在用最庄重的方式,行一个古老的礼节。
像是一支沉默的军队,在恭送它们唯一的女王。
“这……这是……”船夫的牙齿都在打颤,他指着那些光点,又指了指谢扶光,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光点缓缓散去,融入漆黑的江水。
谢扶光收回目光,声音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未发生。
“亡者护航,生者前行。”
船夫一个哆嗦,再也不敢多问半个字,只是拼了命地摇动船橹,只想尽快将这位不知是神是魔的姑奶奶送到目的地。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名籍院。
新栽的槐树下,八岁的小满正和几个孩子一起踢着毽子。
忽然,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一般,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立在原地。
她手中的毽子掉在地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白竟快速上翻,瞳孔缩成了两个极小的黑点。
“小满!”旁边的阿阮听声辨位,立刻抓住了她的手。
阿阮虽目不能视,但指尖的触感却敏锐得惊人。
她感觉到,小满的身体冰冷,却在微微地、有规律地颤抖,像是在接收某种远方的讯息。
片刻之后,小满的眼睛恢复了正常。
她没有哭闹,也没有说话,只是甩开阿阮的手,像个梦游的人偶,径直走向院中那棵新栽的槐树。
她在树下停住,然后用一双小手,开始疯狂地刨着树根下的泥土。
指甲很快翻裂,渗出血丝,她却浑然不觉。
很快,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被她刨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黑陶罐,用蜡封着口。
阿阮摸索着走了过来,从罐子上,她闻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混合着沉香和血腥的冷冽气息。
是谢扶光。
小满用石头砸开蜡封,从里面倒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展开,上面空无一字。
“是……是扶光姐姐留下的吗?”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问。
阿阮没有回答,她接过那张无字信,走到院里的水井旁,伸出纤细的指尖,在冰冷的井水里蘸了蘸。
然后,她闭上眼睛,用湿润的指尖,极其轻柔地,从上到下,缓缓涂抹过那张白纸。
奇迹发生了。
一行行娟秀却又透着锋锐的字迹,在纸上缓缓显现。
不是墨,倒像是用某种极淡的血影写成。
阿阮“看”不见,却能用指尖“读”出那些字的形状和力道。
“若有一天黑暗再临,就让孩子们唱歌。”
她的指尖在最后四个字上停留了许久。
唱歌?
阿阮和小满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超越年龄的凝重。
她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纸重新晾干、折好,封入陶罐,又仔仔细细地将它埋回了槐树之下。
大理寺公堂之上,气氛肃杀。
韩昭一身绯色官袍,端坐堂前。
这是名籍院成立后的首次“名录公审”,审理的,是青州知府隐瞒蝗灾、谎报太平,致使治下饿殍百人,却无人知晓的旧案。
那青州知府跪在堂下,一脸倨傲,矢口否认。
“韩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下官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何来隐瞒灾情一说?不过是些刁民妄图讹诈朝廷罢了!你无凭无据,凭什么审我!”
韩昭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本官的确没有文书证据。”
她的话让堂下旁听的百姓一阵骚动。
那知府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可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案上那块沉重的惊堂木,竟自己飞了起来,悬停在半空之中!
“啊!”堂上堂下一片惊呼。
更诡异的还在后面。
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惨白光线,从惊堂木下方投射而出,正好打在知府面前的青石板上。
光影之中,一个接一个的名字缓缓浮现,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汇成了一张死亡名单。
“张二狗,三十七岁,饿死于城西破庙。”
“李家三丫,五岁,与其母易子而食。”
“王秀才……”
每一个名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烙在所有人的眼底。
那知府看着地上浮现的名字,像是看到了索命的厉鬼,他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裤裆下迅速湿了一片。
“是他们!是他们!别找我!别找我啊!”他猛地磕头,状若疯癫,“我认罪!我全都认罪!我把粮食藏在了府衙后院的地窖里!我……”
百姓哗然,群情激愤。
退庭后,副手心有余悸地走上前:“大人,这……这惊堂木……”
韩昭摆了摆手,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公堂中央,望着那块已经落回原处的惊堂木,轻声自语。
“你不在,可你的方法活着。”
浣衣局的柳婆子如今在鸣冤堂里找了份差事,每日负责清扫那两座石碑。
这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拿着布巾细细拂拭着“唤魂碑”上的每一个名字。
当她的手抚过碑身中间的一道天然石缝时,指尖忽然触到了一抹柔软。
她定睛一看,竟是一朵指甲盖大小、不知从何处长出来的白色小花。
那花开在石缝里,没有根,却鲜活得如同晨露。
最让她心头巨震的是,那五片小小的花瓣上,竟天然生成了几个模糊的、如同刺绣般的纹路。
她凑近了,借着晨光,颤抖着辨认出来。
柳、三、娘。
那是她二十年前惨死的侄女的小名!
“三娘……我的三娘啊……”柳婆子再也忍不住,抱着冰冷的石碑,老泪纵横。
她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朵小白花,郑重地别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襟前,抬起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笑着流泪。
“丫头,看到了吗?现在,人人都知道你是谁了。”
当晚,她睡得格外安稳。
梦里,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奔跑,跑向一片温暖的光里。
在即将被光吞没前,她回过头,冲着柳婆子用力挥了挥手,笑得灿烂。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萧无咎已监国理政数日,批阅奏折至深夜。
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准备起身活动一下。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右腕内侧一阵微痒。
起初他并未在意,可那痒感却越来越清晰,仿佛有只小虫在皮肤下游走。
他心中一动,猛地撩起袖口。
只见光洁的皮肤之下,竟缓缓浮现出一行极淡、却又笔锋凌厉的小字。
字迹并非墨色,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影子,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可那笔迹,他至死也不会忘记。
“慎用权,如执秤。”
她竟用某种不知名的秘术,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永不消逝的“戒尺”。
萧无咎心头剧震,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楚涌上心头。
他没有试图擦掉,更没有惊慌,只是放下袖子,任由那行字紧贴着自己的血脉。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立下承诺。
“我会守住你说的,那‘不杀之罚’。”
光阴流转,又是数月。
南方的某个沿江小镇,以织造精巧布偶闻名。
镇上最出名的织工,是一个哑女。
她手艺绝顶,织出的布偶栩栩如生,却从不给它们画上眼睛。
这日午后,她正在缝制一批新的订单,手中的针线忽然一停。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在了那只半成品的布偶上。
她不懂文字,也从未听过那个惊动京城的名字。
可她的手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拿起一根红线,本能地、笨拙地,在那只布偶的背后,绣下了三个扭扭捏捏的字。
谢——扶——光。
当夜,小镇上所有的孩童,都做了同一个梦。
他们梦见,在镇子最高的那座山顶上,站着一个身穿青衣、冷艳绝伦的女子。
夜风吹动她手中的一串白骨风铃,发出清脆而寂寥的声响。
在她身后,那棵千年古柏的枝头上,密密麻麻地挂着三百二十七只布偶。
就在风铃响起的那一刻,所有的布偶,齐齐转过了身,用它们那空洞的、没有眼睛的面孔,望向了更遥远的、江水流去的远方。
千里之外的乌篷船上,谢扶光正对着江面倒映的残月,静静调息。
她忽然微微蹙眉,抬手按住了心口。
一股压抑不住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深处泛起,像是要将她的血液都冻结。
紧接着,喉间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
她面色不变,只是那双映着月光的眸子,比身下的江水,还要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