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朔都统府,坐落于重镇“朔方城”之中。高墙深院,戒备森严,与前沿细沙渡的粗粝残破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的是一种官署特有的、压抑而繁文缛节的气息。
游一君的马车在都统府侧门停下。没有欢迎仪式,只有一名面无表情的书记官引他入内。穿行在回廊间,他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异目光——好奇、审视、轻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在此地锦绣或戎装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引至一处偏僻小院,书记官公事公办地道:“游先生,此乃您的居所。都统大人军务繁忙,暂无法接见。请您在此安心休养,若有吩咐,可随时传唤院外仆役。” 言罢,微微一揖,便转身离去。
院子狭小,陈设简陋,但还算干净。游一君推开窗,映入眼帘的是一角灰蒙蒙的天空,与院墙外一株孤零零的老槐树。此地,便成了他在权力中枢的囚笼,亦是观察风云变幻的暗室。
他并未急于打点行装,只是静立窗前,手指轻轻拂过窗棂上细微的尘土。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细沙渡寨墙上猎猎的风声,是雷大川粗豪的呐喊,是苏明远紧锁眉头伏案疾书的身影,是万千将士沉默如山般的军礼。
“身陷囹圄,心系沙场……”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弧度。都统府的“听用”,实为软禁与观察。他这位“来历不明”的都尉,如同一柄过于锋利的剑,被收入鞘中,束之高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日下来,虽无人正式拜访,但各种信息却如同涓涓细流,通过送饭的仆役、偶遇的低阶文书,悄然汇入这小院。他得知都统府内对细沙渡战功的争议并未平息,主战派与保守派角力激烈;得知不断有文书催促苏明远“主动出击,以振军威”;更得知,耶律揽熊主力虽暂缓推进,但其麾下最精锐的“狼骑”和宗真的残部,正像幽灵一样,不断绞杀着通往细沙渡的粮道。
“疲敌扰敌,断其粮秣,乱其军心……耶律揽熊,果然老辣。”游一君蹙眉。他太了解这种战术的可怕,它不追求一击致命,而是如同慢火炖肉,一点点消耗你的力量,瓦解你的意志。苏明远和雷大川善于打硬仗,破奇局,但对于这种无休止的、渗透性的绞杀,以及来自后方的掣肘,他们能支撑多久?
他铺开一张简陋的河朔舆图(这是他唯一要求带来的东西),目光落在细沙渡与后方支撑点“黑云隘”、“落霞川”之间的蜿蜒路径上。手指顺着粮道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一处名为“鬼哭峡”的险要之地。
“若我是匈奴军,必选此地设伏……”他眼神锐利起来。然而,此刻的他,纵有千般计策,也无法越过这高墙,传递到那片他为之浴血奋战的沙场。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悄然攫住了他。
与此同时,细沙渡正经历着游一君所预见的困境。
“又一批粮草被劫了!护送的弟兄……只回来七个!”张达风尘仆仆,甲胄上带着干涸的血迹,冲进防御使衙署,声音嘶哑,“匈奴狗的骑兵神出鬼没,专挑山路险段下手!我们的护卫兵力已加到极限,可……防不胜防!”
苏明远面色阴沉,案头堆着最新的伤亡报告和粮草存量清单,数字触目惊心。营中存粮,已不足半月之用。更可怕的是,持续的袭扰让运粮成本急剧增加,民夫畏缩不前,后勤体系已濒临崩溃。
“妈的!有本事真刀真枪干一场!躲在暗处下黑手,算什么英雄!”雷大川暴怒,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木凳,“二哥,让老子带兵出去,扫荡这些匈奴狗游骑!”
“不可!”苏明远断然否决,“三弟,阿图鲁巴不得我们出去。他麾下狼骑来去如风,地形熟悉,我们大队步兵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正中其下怀。他们就是要激怒我们,让我们离开坚固营垒。”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鬼哭峡的位置:“我们必须改变策略。下次运粮,不走鬼哭峡主路,绕行落霞川北麓的‘一线天’!那里更险,但或许能出奇制胜。”
“一线天?”张达眉头紧锁,“苏将军,那里道路狭窄,仅容一车通过,若遇伏击,后果不堪设想!”
“险中求胜!”苏明远目光坚定,“这是我们唯一可能避开阿图鲁耳目的路线。张将军,此次由你亲自押运,挑选最精锐的五百士卒,多带弓弩火油,遇敌则结阵死守,利用地形,不求歼敌,只求粮草安全通过!”
“末将领命!”张达抱拳,眼中闪过决绝。
然而,就在张达领命出发的同时,一只来自匈奴军最高层的信鸽,也已悄然飞向阿图鲁的前沿营地。信上只有寥寥数字:“粮道或将改,留意落霞川。”
信息的差距,如同无形的鸿沟,决定着生死。
都统府内,游一君凭借零碎信息,已隐隐推测出苏明远可能的选择。当他从仆役口中“无意”听到后勤司为“一线天”路线准备特殊牵引绳索时,心中猛地一沉。
“一线天……确是奇招。但阿图鲁用兵诡诈,其在梁朝内部必有眼线……此计恐难瞒过他。”他坐立难安,在小院内来回踱步。他必须想办法警告苏明远!
目光扫过院外看守的兵士,他心念电转。直接写信绝无可能送出,反而会坐实“通敌”或“干预军务”的罪名。他需要一种更隐秘的方式。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株探入墙内的老槐树上,以及树下石桌上,一副无人问津的残旧棋盘。
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形。
翌日,游一君向看守兵士提出,想找几本闲书和一副新棋盘解闷。要求合情合理,很快便得到满足。
他拿到新棋盘和棋子后,便开始独自一人在院中槐树下对弈,落子缓慢,仿佛沉浸其中。偶尔有路过的低级文书或仆役好奇观望,也只当这位失势的都尉在排遣寂寞。
无人知晓,那棋盘上的落子,并非随意为之。
游一君以棋局为图,以棋子为兵。他将代表“粮队”的白子,小心翼翼地置于代表“一线天”的棋盘边角狭窄处。随后,他落下数枚黑子,并非直接围剿,而是巧妙地占据了几处看似无关紧要的“外围要点”——正是阿图鲁狼骑最可能设下埋伏、切断退路和阻击援军的位置!
他并非在复盘,而是在推演!推演一场即将发生的、针对一线天粮道的致命伏击!
这盘“棋”一连下了两日。他故意让棋局保持未分胜负的状态,黑白子纠缠,杀机暗藏。
第三天,一名负责清扫院落的年轻仆役,在收拾石桌时,似乎被那盘未下完的棋局吸引,驻足观看了片刻。游一君状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未发一言,起身回了屋内。
当夜,那盘棋局依旧原封不动。
而第二天清晨,当游一君再次走出房门时,发现棋盘已被动过——几枚关键的黑子被挪动了位置,指向了另一个更隐蔽的伏击点!同时,一枚代表“警示”的白子,被孤零零地放在了棋盘之外。
游一君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明白了。这都统府内,并非铁板一块,亦有不愿见细沙渡沦陷、暗中关注此事的有心人。那年轻仆役,或其背后之人,看懂了他的棋语,并给出了更精确的判断与回应!
这无声的交流,成了穿过铜墙铁壁的一缕微风。
他不动声色,拂乱棋局,仿佛失去了兴致。
但他知道,信息已经传递出去。至于能否及时送到苏明远手中,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数日后,落霞川,一线天。
张达率领运粮队,如同一条蜿蜒的长蛇,小心翼翼地进入这狭窄的险隘。两侧崖壁高耸,遮天蔽日,仅有一线天光透下,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张达紧握刀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上方任何可能藏匿敌人的岩石缝隙。按照苏明远的计划,他派出了数倍于平常的斥候,前后探查。
然而,阿图鲁的狼骑,比想象的更为狡诈。他们并未埋伏在显而易见的峡谷两端,而是利用绳索和钩爪,潜藏在两侧崖壁中段的洞穴和突出的岩石后方,完美地避开了梁军斥候的常规搜索范围。
就在粮队大半进入一线天最狭窄处时,尖锐的唿哨声骤然划破寂静!
“敌袭!结阵!”张达嘶声怒吼。
刹那间,两侧崖壁上箭如雨下!滚木礌石轰然砸落!毫无防备的梁军运粮队瞬间陷入混乱,人马悲鸣,车辆倾覆!
“不要乱!盾牌手顶住!长枪手向外!弓弩手仰射!”张达临危不乱,嘶声指挥。但地形太过不利,部队被拉长挤压在狭窄通道内,根本无法有效展开反击。
匈奴军狼骑如同鬼魅般从崖壁索降,挥舞着弯刀,切入混乱的梁军队列。他们目标明确——焚烧粮车!
眼看粮队即将遭遇灭顶之灾,张达眼中已现绝望。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线天入口处,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一支约千人的梁军骑兵,如同神兵天降,悍然冲入峡谷!为首一将,正是雷大川!
“匈奴狗休狂!雷大川在此!”
原来,就在张达出发后不久,苏明远接到了一封匿名密信。信上无抬头无落款,只有一幅简易地图,标注了一线天崖壁中段的几处可疑地点,旁边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和一柄滴血的弯刀。
苏明远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立刻意识此番去处的险要,他当机立断,命雷大川率领营中仅有的、作为战略预备队的全部骑兵,火速驰援,不惜一切代价接应张达!
雷大川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战局。生力军的凶猛冲击,打了正在崖壁下肆意砍杀的匈奴军狼骑一个措手不及!
“弟兄们!援军到了!跟老子杀出去!”张达精神大振,挥刀怒吼。
内外夹击之下,匈奴军的伏击圈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梁军将士浴血奋战,拼死护住部分粮车,且战且退,最终成功撤出了一线天。
此战,梁军损失惨重,押运精锐折损近半,粮草亦被焚毁近三成。但,得益于那封及时的密信和雷大川的决死救援,他们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厄运,保住了大部分珍贵的粮食。
阿图鲁站在崖顶,望着缓缓退走的梁军,面色阴沉。他精心布置的杀局,竟被对方堪破。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细沙渡里,还有高人?”他喃喃自语,眼中狼性的光芒更盛,“看来,游戏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