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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

耶律图鲁死了!

耶律揽熊一脚踹翻身前的鎏金酒案,酒浆混着碎瓷泼了一地。

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宗真,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雷大川那个莽夫,竟敢…… 竟敢阵斩本帅的狼头!此仇不报,我耶律揽熊誓不为人!”

耶律宗真伏地不敢抬头,声音艰涩:“大帅息怒!是末将无能,未能及时策应,致使图鲁他……”

“无能?何止是无能!”

耶律揽熊猛地上前,一把揪住宗真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图鲁是你麾下的秃里(千夫长)!是本帅亲手交到你手里的狼崽子!跟了本帅十几年,如今折在一个快塌的土城里,你让本帅如何向狼头营的儿郎交代?如何向草原的雄鹰交代?!”

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甩开宗真,暴喝道:“去!把那个梁狗俘虏给我拖上来!就是那个叫周炳良的废物!若不是他蠢到自投罗网,图鲁何须亲自强攻寨墙?今日,我就要剜出他的心肝,祭奠图鲁的英魂!”

“都统且慢!”

谋士萧诺急步上前,“此时杀他,不过泄一时之愤。此子虽不堪大用,却是梁朝枢密使王冀的亲外甥。”

“王冀的外甥?”

耶律揽熊动作一顿,眼底戾气未消,“那又如何?一个纨绔子弟,杀了便杀了!”

“正因他是王冀的外甥,才杀不得。”

萧诺压低声音,“大帅可记得,我们埋在梁朝枢密院的那颗钉子前日传回的消息?王冀此人,护短多疑,最忌边将坐大。若让他这宝贝外甥‘亲口’告诉王冀,苏明远与游一君旧部勾结,排挤忠良,拥兵自重,致使他兵败被俘…… 大帅以为,王冀会如何?”

耶律揽熊眯起眼睛,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你是说…… 借刀杀人?”

萧诺抚须,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都统,细沙渡已是强弩之末,苏明远、雷大川虽勇,亦是人困马乏。此番受挫,非战之罪,实乃梁军内部有人‘相助’我等,却又‘助力’不够彻底所致。”

“哦?”

耶律揽熊挑眉。

萧诺缓步上前:“那周炳良,便是我等破局的关键。据‘那边’传来的消息,此人不仅是河朔都统府派去的蠢材,更是梁朝枢密使王冀的外甥。”

帐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王冀,梁帝宠臣,执掌枢密院,权倾朝野。

耶律揽熊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王冀的外甥?有意思。继续说。”

“此子乃彻头彻尾的纨绔,贪生怕死,志大才疏。他被俘后,为求活命,定然会拼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萧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等只需稍加‘引导’,让他写下一封‘家信’,向其舅父‘陈述利害’…… 信中内容,自然是由我们口授。”

“让他告诉王冀,苏明远、游一君(即便‘死了’也要利用)如何拥兵自重,排挤忠良(指他自己),致使兵败。而高崇韬、赵安国(我们之前的合作者,如今正好嫁祸)正是因为忠于皇帝,试图制约此二人,才反遭苏、游毒手,被构陷下狱……”

宗真猛地抬头:“先生是要借周炳良之口,行反间之计?”

“不止是反间。”

萧诺目光锐利,“是要让梁朝皇帝和枢密院相信,河朔前线,苏明远已成一派尾大不掉之势,甚至可能与‘已死’的游一君旧部勾结,图谋不轨。”

“届时,王冀为了外甥的性命,更为了打击政敌、巩固权位,必会在朝中发力,逼迫梁帝下旨制约苏明远,甚至将其调离!只要苏明远一走,雷大川独木难支,细沙渡便是大帅囊中之物!”

“届时,我等再许那周炳良一个‘河朔安抚使’的虚名,哄他配合,待大局已定,他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肉罢了。”

耶律揽熊沉吟片刻,眼中凶光毕露:“好!此计甚妙!不费我一兵一卒,便可让梁人自毁长城!宗真!”

“臣在!”

“那周炳良现在何处?”

“押在俘虏营,哭嚎不止,几次欲寻短见,都被拦下。”

“带他来!”

耶律揽熊令道,随即又补充,“不,本帅亲自去见他。让他好好感受一下,我大匈奴的‘待客之道’!”

俘虏营阴暗潮湿,气味令人作呕。

周炳良被单独关在一个木笼里,官袍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脸上涕泪与污垢混在一起,蜷缩在角落,身体因恐惧和寒冷不住地颤抖。

曾经的倨傲与不可一世,早已被死亡的阴影碾得粉碎。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木笼被打开,两名魁梧的匈奴兵如同拎小鸡般将周炳良拖了出来,扔在冰冷的地上。

“啊!别杀我!别杀我!”

周炳良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手脚并用向后退缩,“我舅舅是王枢密!是大梁枢密使!你们不能杀我!杀了我,我舅舅绝不会放过你们!”

耶律耶律揽熊在萧诺、宗真等人的簇拥下,缓步走来,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他并未说话,只是用那种冰冷、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注视着周炳良。

周炳良被这目光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大帅!!饶命啊!只要不杀我,要什么我都给!金银、珠宝、女人…… 我舅舅都能给!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萧诺蹲下身,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周参军,想活命,不难。只需你写一封家书,报个平安,顺便…… 向你舅父王枢密使,陈述一下你在河朔的‘见闻’。”

周炳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写!我写!只要放我回去,我什么都写!”

萧诺微微一笑,示意兵士拿来纸笔(自然是匈奴军准备的梁朝格式纸张和笔墨):“口述难免遗漏,还是写下来稳妥。你就写……”

“你抵达细沙渡后,发现苏明远与已故游一君旧部勾结,把持军务,排斥异己。你试图整肃军纪,反遭其嫉恨,故意设计陷害,致使你兵败被俘。”

“而那高崇韬、赵安国二位大人,正是因为察觉苏、游二人图谋不轨,欲向朝廷揭发,才被他们先下手为强,罗织罪名下狱…… 这些,可都是实情?”

周炳良此刻只求活命,哪里还管什么实情虚情,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就是如此!那苏明远和游一君,早就心怀叵测!还有那雷大川,就是个莽夫,助纣为虐!高大人和赵大人是忠臣,是被冤枉的!”

他一边说,一边抢过笔,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却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开始歪歪扭扭地书写。

耶律揽熊看着他那副丑态,眼中满是鄙夷,对萧诺低声道:“先生确定,这废物写的信,王冀会信?”

萧诺成竹在胸:“大帅放心,王冀此人,刚愎多疑,尤其忌惮边将坐大。有此亲外甥血泪控诉,再加上高、赵下狱的‘佐证’,由不得他不信。”

“即便有所怀疑,为了保住他王家的血脉和颜面,他也必定会借此机会对苏明远发难。只要朝廷的制约一到,细沙渡军心必乱!”

这时,周炳良已大致写完,捧着信纸,如同捧着救命符箓,膝行到耶律揽熊面前:“大帅,写…… 写好了!您过目!放我走吧,我保证让我舅舅重重酬谢你们!”

耶律揽熊看都没看那信,对萧诺示意。

萧诺接过信,快速浏览一遍,点了点头。

耶律揽熊这才俯视着周炳良,脸上露出一丝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笑容:“周参军深明大义,助我大匈奴看清忠奸,功不可没。本王岂是嗜杀之人?不仅会放你回去,待我大匈奴天兵平定河朔,还需依仗周参军这等‘俊杰’,安抚地方,做个‘河朔安抚使’,也未尝不可。”

周炳良闻言,喜出望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衣锦还乡、甚至加官进爵的场景,连连磕头:“谢大帅!谢谢大帅!周某愿效犬马之劳!定为大帅稳住河朔!”

“很好。”

耶律揽熊挥挥手,“送周参军下去休息,好生款待。待时机成熟,礼送出境。”

看着周炳良千恩万谢地被带下去,宗真忍不住问道:“您,真放他走?还许他官职?”

耶律揽熊冷哼一声,目光重新投向细沙渡的方向,杀意凛然:“‘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放他回去,比杀他有用万倍。一颗棋子,就要发挥棋子的作用。”

“传令各部,休整待命,多派斥候,紧盯梁朝朝廷动向。一旦苏明远被掣肘,细沙渡军心浮动,便是我等雷霆一击之时!”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充满野心:“苏明远…… 雷大川…… 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游一君!本王倒要看看,在你们自己人的背后捅刀之下,你们还能撑多久!”

几乎与此同时,朔方城,新晋的都指挥副使、权知都虞候游一君暂居的院落内。

夜色已深,书房内灯火通明。

游一君披着一件厚袍,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河朔边防舆图及各军报备文书。他脸色依旧苍白,不时掩口低咳,但眼神专注而锐利,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标记着兵力部署与粮草转运节点。

苏明远坐在他对面,卸去了甲胄,穿着一身干净的常服,脸上箭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看着游一君病弱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心中感慨万千。曾几何时,他是那个需要大哥处处提点、遮风挡雨的参军,如今,他已能独当一面,血战守住孤城,更在都统府内与奸佞正面抗衡。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苏明远轻声吟道,为游一君斟上一杯热茶,“大哥,身体要紧。这些繁杂军务,交予我与周将军、冯大人处理便是。”

游一君抬起头,接过茶盏,指尖冰凉。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淡得像远山的烟岚:“无妨。老毛病了。细沙渡新定,百废待兴,耶律揽熊虽暂退,其心不死。内部魑魅魍魉虽除,然其遗毒未清,朝廷…… 风波将至,我等岂能安枕?”

他目光落在舆图细沙渡的位置,声音低沉:“三弟(他第一次如此自然地称呼苏明远在兄弟间的排行),此一战,你已真正成长起来,可为一军之胆魄,一方之砥柱。雷将军勇烈,堪为锋刃。然为将者,非止于沙场搏命。朝堂之暗箭,有时比匈奴骑的弯刀更为凶险。”

苏明远神色一凛,想起苏明远那封已送往京城的控诉状,以及高、赵虽倒,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势力:“大哥是指…… 王枢密?”

游一君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划过:“周炳良被俘,王冀绝不会坐视。我料定,不久之后,朝廷必有针对河朔,针对你我的旨意下来。”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苏明远握紧拳头,眼神坚定,“只要有利于河朔防务,有利于将士百姓,明远何惜此身!只是大哥你……” 他担忧地看向游一君依旧苍白的脸。

游一君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几颗寒星孤寂地闪烁着:“‘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本江湖一散人,偶入樊笼,承蒙弟兄不弃,得展些许抱负。如今既在其位,唯有谋其政。这盘棋,还未到终局。”

他收回目光,看向苏明远,眼神深邃而冷静:“当务之急,是趁朝廷新令未至,迅速整顿河朔防务。你要尽快返回细沙渡,与雷将军一道,整编残军,招募新勇,加固城防,囤积粮械。”

“我会在此,与周将军、冯大人全力协调,确保粮饷军械优先供应细沙渡。同时……”

他压低声音,“需派绝对心腹,密切关注京城动向,尤其是枢密院与王冀的举动。”

苏明远重重点头:“我明白。明日我便返回细沙渡。”

他顿了顿,忍不住问道,“大哥,你的伤…… 真的无碍?”

游一君轻轻咳嗽几声,摆摆手:“死不了。‘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他引用了韩愈的诗句,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与决绝,“比起细沙渡城下捐躯的将士,比起雷将军失去的左目,我这点伤病,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让苏明远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更感责任重大。

他站起身,对着游一君,郑重一揖:“大哥放心!明远必不负所托!定将细沙渡,打造成真正的北疆铁壁!”

游一君看着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庞,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期许的笑意:“我相信你。去吧。”

苏明远转身离去,步伐沉稳有力。

游一君独自坐在灯下,沉默良久,直到烛火噼啪一声轻响,他才缓缓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写下了几个名字和地点,随即将其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低声自语,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眸子,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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