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寒露深重。
王瑾独坐于军帐之中,面前摊开一张素笺,油灯昏黄的光晕将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他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笔杆,久久未能落下。
周炳良在匈奴营伏诛的消息并未带来多少快意,此刻王瑾脑海中不断浮现着老鹞沟的血战,苏明远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和周炳良那番刻骨之言与父亲可能存在的默许。
一股混杂着愧疚、决绝与昂扬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终于不再犹豫,笔尖落下,力透纸背。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儿自奉旨北来,身履河朔,目见边关烽火,耳闻将士悲歌,始知昔日京中坐论,实乃管窥蠡测。”
沙场非棋局,血肉非草木,每念及此,惶愧难安。”
他详细叙述了抵达细沙渡后的所见所闻,苏明远之坚韧、雷大川之勇烈、游一君之谋略,乃至普通士卒的舍生忘死。
他未直接为苏明远等人辩白,而是用事实勾勒出一幅边关将士浴血卫国的画卷。
笔锋随即转向周炳良之事。
“周氏炳良,其人其行,父亲或未尽知。”
然儿身临其境,亲睹其通敌卖国,假传军情,致使野狼峪、老鹞沟数千忠魂埋骨他乡,雷将军眇目,苏将军几陷死地。
其罪滔天,擢发难数!
儿虽不敏,亦知‘忠孝不能两全’之训。
军法如山,国仇似海,儿岂敢因私废公,徇情枉法?
周炳良已伏天诛,此乃其背弃家国、自取灭亡之下场,亦是河朔万千将士冤魂得慰之始!”
写到这里,王瑾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才是这封信最核心,也最可能触怒父亲的部分。
“父亲常教导,当以国事为重。”
儿斗胆进言,边将或有桀骜,然其浴血之功,不容抹煞;其守土之志,堪为国之干城。
若朝堂之上,只虑权柄制衡,无视前线将士鲜血淋漓,岂非令忠臣寒心,自毁长城?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王家的未来,不应系于权谋算计,更应筑于为国为民的实绩之上。
望父亲明察秋毫,以大局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
最后,他表明了自己的心志:
“儿既奉王命,戍守此土,见山河破碎,袍泽喋血,此身已非王家之私器,乃大梁之边卒。”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儿誓与细沙渡共存亡,与苏、游、雷诸将军同进退,尽瘁边事,直至驱除匈奴虏,河朔廓清之日!
伏惟父亲珍重,勿以儿为念。”
“不孝男 瑾 泣血百拜”
写完最后一个字,王瑾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久久不语。
这封信,是他对过往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宣誓。
他将信仔细封好,唤来最信任的家将,沉声吩咐:“此信,务必亲手交到我父亲手中。”
沿途小心,绝不可假手他人。”
“少主放心!” 家将领命,将信贴身藏好,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汴梁,枢密使府邸。
王冀拆开儿子的家书,初时眉头微蹙,以为又是寻常请安或诉苦。
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那质量上乘的宣纸捏出了褶皱。
信中,没有预想中的抱怨,没有对周炳良之死的惶恐辩解,更没有祈求谅解或支持。
有的,是一个年轻将领在血火洗礼后的成长与反思,是对家国大义的叩问,是一份沉甸甸、不容置疑的决心。
尤其读到 “王家的未来,不应系于权谋算计,更应筑于为国为民的实绩之上” 以及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时,王冀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儿子在灯下写信时那坚毅的眼神,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那股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绝。
这一刻,他心中那个需要他庇护、需要他铺路的稚子形象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顶天立地、有着自己信念和担当的军人。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王冀心中翻涌。
有被顶撞的愠怒,有计策失败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 欣慰。
他王家,世代官宦,深谙权术,却也难免在权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如今,他的儿子,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 一条凭借军功实绩、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路。
“好!好一个‘何须生入玉门关’!” 王冀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闪烁,之前的阴鸷与算计竟似淡去了几分。
“我儿…… 长大了!”
他不再犹豫,立刻起身,铺开奏章。
“臣王冀谨奏:查前黑云隘防御使周卓,驰援细沙渡,虽程序略有瑕疵,然其心可嘉,其功甚伟;前都转运副使冯敬,于粮秣转运,殚精竭虑,多有建树。”
前因战事紧急,考核未周,致有功之臣蒙尘。
今河朔战局胶着,正当用人之际,臣恳请陛下,赦其小过,录其大功,令其官复原职,速返河朔,戴罪立功,以安边将之心,以固我军之势!”
他亲自为周卓、冯敬等人陈情平反,并动用枢密院的权力,以最高效率协调兵部、户部,将一批批精良的军械、充足的粮草,列为优先供应,火速发往河朔。
他甚至动用了自己的私人渠道,确保这批物资能尽快、安全地送达细沙渡。
同时,他又修书一封,以密件形式,直发河朔宣抚使郑元。
“郑公台鉴:河朔之事,赖公统筹,辛苦备至。”
游一君者,虽出身微末,然才略卓绝,于军务调度、谋略筹划,确有经天纬地之能。
此正值用人之际,望公能摒弃成见,倾心相托,使其才尽其用。
前线诸将,如苏明远、雷大川等,皆血战余生之忠勇,公当善加抚慰,与之同心,则河朔战局,扭转可期。
朝中之事,自有王某周旋,公可放手施为……”
这封信,态度与之前隐晦的制约截然不同,变成了明确的支持与托付。
王冀放下笔,走到窗前,望着北方。
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便意味着在朝中某些势力的博弈中,选择了站在边将一边。
但这或许,也是为王家开辟另一条更稳固、更光明的道路。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他低声吟道,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瑾儿,为父便看看,你能在这北疆,闯出怎样一片天地!”
朔方都统府内。
游一君披着厚裘,坐于炭盆旁,手中捧着一杯热茶,正与郑元对着地图低声商议。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咳嗽也未曾停歇,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锐利。
“郑大人,细沙渡军心稳定,苏、王二位将军配合愈发默契,屡挫匈奴军锋芒,此乃河朔稳定之基。”
然僵局久拖,于我不利。
郑元眉头微蹙,抚须道:“游将军所言甚是,只是…… 朝中补给与人事,始终是掣肘之患,本官心中难安啊。”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手持一封火漆密信,疾步入内:“宣抚使,汴梁枢密院密信至!”
郑元神色一凛,立即接过,验看火漆无误后,拆开快速阅览。
随着阅读,他脸上的凝重渐渐化为惊愕,随即又转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慨。
他将信递给身旁的李为君,目光转向游一君,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与由衷的叹服:“游将军,王枢密亲笔信…… 他不仅亲自为周卓、冯敬二位陈情平反,令其官复原职,火速返回河朔,更动用枢密院之力,优先调拨大批精良军械与充足粮草,不日即可送达!”
信中更嘱托本官,要对将军您倾心相托,与前线诸将同心协力!”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王枢密此番…… 真可谓深明大义,顾全大局!这实乃我河朔军民之幸!”
此番动作,可谓及时雨。
” 游一君指尖划过地图,“好!当下有此助力!匈奴军锐气已挫,正是我军寻机反击之时。”
“周卓、冯敬二位大人若能及时返回,黑云隘防务与后方转运立时便能盘活。”
这批即将抵达的军械粮草,更是解了燃眉之急。”
就在这时,亲卫来报:“都统大人,宣抚使,冯敬大人、周卓将军已至府外!”
“快请!” 李为君和郑元同时起身。
片刻,风尘仆仆却精神矍铄的冯敬与虎步龙行、杀气未消的周卓大步走入堂内。
“末将周卓,参见都统、宣抚使、游将军!”
“下官冯敬,参见各位大人!”
周卓声音洪亮,目光炯炯,先是对李为君和郑元行礼,随即大步走到游一君面前,重重抱拳,虎目微红:“游将军!别来无恙!”
老子…… 不,末将在京中听闻将军在此支撑大局,恨不得插翅飞回!
今日终于得见!”
游一君起身,微笑着还礼:“周将军,冯大人,一路辛苦。”
归来便好,河朔需要二位。”
冯敬亦是感慨万千:“能重返河朔,再与诸位同泽并肩,冯某之幸!”
粮草器械之事,将军放心,冯某必竭尽全力,保障前线无虞!”
郑元看着这重新凝聚的核心,心中豪气顿生:“好!诸位归来,我河朔如虎添翼!”
游将军,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但请吩咐!”
游一君也不推辞,走到地图前,目光如炬:“阿保机主力囤于北线,因其粮道屡遭我袭扰,不敢妄动。”
但其麾下耶律宗真部,活动频繁,似有试探之意。
我意,与其被动防守,不若主动出击,敲山震虎!”
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一处标记 ——“落鹰涧”。
“耶律宗真之前在此损兵折将,必不甘心。”
我可令苏明远、王瑾于细沙渡正面佯动,做出欲北上反击姿态,吸引其注意力。
同时,” 他手指猛地向侧翼一划,“请周将军率黑云隘精锐,并张达所部,秘密潜行,迂回至落鹰涧侧后,断其归路!”
冯大人则负责调配粮草,确保此次行动供应。”
“待耶律宗真被正面佯攻所吸引,兵力前移之时,周将军便可与正面苏、王所部前后夹击,力求重创,乃至歼灭其一部!”
此战若成,必使耶律揽熊胆寒,彻底扭转河朔战局!”
“妙啊!” 周卓一拍大腿,眼中战意沸腾,“老子早就想狠狠揍耶律宗真那龟孙了!”
这任务交给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冯敬重重点头:“粮草辎重,冯某以性命担保,绝无差错!”
郑元抚掌笑道:“有游将军此计,何愁敌寇不破!本官即刻行文,协调各方!”
军令迅速发出。
细沙渡大营,苏明远与王瑾接到命令,相视一笑。
“大哥(游一君)这是要下一盘大棋啊。” 苏明远磨挲着剑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王瑾意气风发:“苏将军,此番定要让耶律宗真尝尝我大梁铁骑的厉害!”
我愿为前锋!”
“好!那便依计行事!”
让匈奴狗看看,我细沙渡,非但守得住,更能攻得出去!”
望着窗外逐渐聚集的乌云,游一君轻轻咳嗽着,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 耶律揽熊,耶律宗真,这次,轮到我们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