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官道旁的田野渐渐被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晖。
马蹄声变得轻缓,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也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土地的安宁。
越靠近游家村,游一君的心便越是难以维持往日的平静。
他撩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目之所及,是阡陌纵横的稻田,晚稻已收,留下整齐的稻茬,像大地呼吸的痕迹。
远处蜿蜒的小河在夕照下泛着粼粼碎金,几个妇人正蹲在河边的石阶上浣洗衣物,槌棒起落间,带起细碎的水花和隐约的谈笑声。
更远处,灰瓦白墙的村落上空,炊烟袅袅升起,被晚风拉成一条条柔软的丝带。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稻草的清香,还有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
这是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属于 “日常” 的气息,平和得近乎奢侈。
“大人,前面就是游家村了。”
赵乾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带着一丝询问。
游一君沉默片刻,轻声道:“停车。你们在此等候,不必跟随。”
他拒绝了赵乾和铁柱的护卫,独自一人下了马车。
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青色直缀,与这片乡土似乎融为了一体,却又因那份经年沉淀的肃杀与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显得与周遭的祥和有些格格不入。
他沿着记忆中的那条土路缓缓而行。
路旁的篱笆院里,有鸡犬悠闲地踱步,有老人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修补着农具,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木柄,动作缓慢而专注。
偶有孩童追逐打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带起一阵尘土,好奇地瞥一眼这个面生的外乡人,又嬉笑着远去。
村里的青壮果然稀少,田间地头多是些头发花白的老者或是身形单薄的半大少年在忙碌。
沉重的徭役和兵役,抽干了村庄的筋骨,只留下老弱妇孺,守着这片土地,艰难地维系着生机。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他心中默念,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间涌动。
边关将士浴血搏杀,守护的,不就是这般看似寻常的炊烟、鸡鸣与孩童的笑语么?
可这宁静之下,又掩盖着多少赋税的沉重、徭役的艰辛与分离的苦楚?
他凭着记忆,拐过几道弯,走向村落边缘,那处靠近后山、较为僻静的地方。
脚步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更缓。
一座熟悉的、带着小院的农舍出现在视野尽头。
与他记忆中不同的是,那泥坯的院墙似乎重新修葺过,整齐了些许。
院门虚掩着,隔着低矮的篱笆,能看见院内打扫得颇为干净,一角种着些寻常菜蔬,绿意盎然。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角那株老梅树,枝干遒劲,在渐沉的暮色中静静伫立,仿佛一位沉默的故人。
一切似乎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游一君停在院门外数步之遥,竟有些近乡情怯的踟蹰。
他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那枚温润的田黄石印。
就在这时,“吱呀” 一声,那扇虚掩的院门被从里面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蓝印花布衣裙的女子,挎着一个竹篮,低着头走了出来。
她身形窈窕,乌黑的发髻简单地挽在脑后,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清秀的侧脸轮廓,带着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
她并未立刻注意到门外站着的人,只是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色,似乎准备去往何处。
然而,就在她目光扫过院前的刹那,与游一君投来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女子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随意,变为一丝被人注视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凝固了。
她看着站在暮色中的那个青衫男子,看着他苍白而清癯的面容,看着他深邃得如同古井、却又翻涌着难以言喻情绪的眼眸。
她的嘴唇微微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挎着竹篮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先是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迅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水汽之后,是更深切的打量、辨认,以及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触碰的确认。
游一君也没有动,更没有开口。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张在无数个血火交织的夜晚、在朔风呼啸的城头、在生死一线的刹那,都曾清晰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面容。
三年多的沙场风霜,近千个日夜的分离,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操持生计的坚韧,眼神里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静气。
是她。林小满。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晚风拂过梅树枝叶的轻微沙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
终于,游一君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无声地,唤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的名字:“小满……”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历尽了劫波后的复杂情感。
这一声轻唤,瞬间击碎了林小满眼中强自维持的堤坝。
蓄满的泪水再也承载不住,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地眨了眨眼,试图看清眼前的人,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细弱得如同耳语:“是…… 是你吗?一…… 一君?”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又猛地停住,仿佛生怕眼前只是一触即碎的幻影。
目光在他脸上细细逡巡,从他额角不知何时添上的一道浅疤,到他愈显削瘦的下颌,再到他那双盛满了太多她读不懂的风霜与故事的眼睛。
“是我。”
游一君终于也向前迈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颤动的泪珠,“我……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