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情居的夜,从未如此漫长,也从未如此短暂。
第二梦坐在窗边,油灯如豆,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土墙上。桌上,摊着一方素绢,旁边是研好的墨,笔已蘸饱,墨珠悬在笔尖,将滴未滴,如同她此刻悬在深渊边缘的心。
聂风在里间安睡,呼吸平稳悠长。他眼上的纱布已于昨日取下,大夫说,明日天明,他便可尝试睁眼视物,届时,这双曾蒙尘许久的眸子,将重见光明。
重见光明。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匕首,反复刺穿着第二梦的神经。她应该高兴的,为他欣喜。可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早已淹没了那微弱的喜悦。
她抬手,指尖颤抖地抚上面纱。纱巾之下,那片凹凸不平的暗红疤痕,在指尖下传来清晰的、粗糙的触感。这疤痕,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是横亘在她与整个世界之间的一道天堑。以往,她可以躲在面纱后,躲在黑暗中,用声音,用琴音,用无微不至的照料,去靠近他,温暖他。那时,他是“看不见”的,她的丑陋是隐藏的,那份小心翼翼维持的温情,虽如履薄冰,却真实存在。
可明天呢?
当那双清澈的、曾映照过她模糊身影的眸子,彻底恢复清明,直直地看向她,看向这片无法遮掩的“瑕疵”时……他会如何?
失望?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将她击垮。
怜悯?那比厌恶更让她痛苦。
还是……平静的接受?她不敢奢望。这疤痕的丑陋,连她自己都无法正视,又如何能祈求他人的接纳?
她想起月光下他那惊鸿一瞥后的怔忡,想起他日后试探性的询问,想起自己一次次仓惶的躲避……每一次,都像是在她心上划下一刀。她害怕,害怕那层面纱被彻底揭开后,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如同偷来的温情,会瞬间粉碎,连一丝痕迹都不留。那对她而言,将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凌迟。
与其等到那一刻,亲眼目睹他眼中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异样,不如……就此离去。
让一切停留在最朦胧、最美好的时刻。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个声音温柔、琴技超绝、悉心照料他的“梦”,而不是一个面容有瑕、自惭形秽的丑女。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在她心中缠绕了无数个日夜,今夜,终于到了必须决断的时刻。
逃避。
这是懦弱吗?或许是。但更是她唯一能保护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的方法。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泪水的咸涩和决绝的冰冷。她提起笔,笔尖落在素绢上,却重逾千斤。墨迹晕开,如同她心中化不开的愁绪。
该写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解释?徒增烦恼。告白?更是可笑。最终,她只写下寥寥十数字,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头剜下的肉:
聂大哥,珍重。
缘起缘灭,如梦如幻。
若有缘,自会再见。
没有署名。她是谁?是“梦”,这就够了。一个终究要醒的梦。
她放下笔,看着那行字,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绢上,将墨迹氤氲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她迅速用袖角擦去泪渍,将绢布折好,压在桌上那盏油灯下。
她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行装。动作很轻,生怕惊醒里间的人。其实没什么可带的,几件换洗衣物,一些随身丹药,还有……那具古琴。她将琴用布仔细包好,背在身后。最后,她走到窗边,那里挂着一个鸟笼,笼中是那只用于传递消息的雪白信鸽。她打开笼门,信鸽咕咕叫着,跳上她的手指。她轻轻抚摸着它柔软的羽毛,低声道:“以后……或许要靠你,知道他的消息了。”然后将它轻轻放入一个透气的小竹笼中。
一切准备停当。
她走到里间的门帘外,停下脚步。隔着布帘,能听到聂风平稳的呼吸声。她静静地站着,仿佛要将他呼吸的频率刻进灵魂里。许久,许久。她最终没有掀开帘子看他最后一眼。她怕看了,就再也迈不动离开的脚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推开竹扉,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没有回头,脚步决绝,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断情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那盏油灯,还在顽强地燃烧,映照着桌上那方素绢,和满室的空荡。
天,亮了。
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聂风脸上。他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光。
久违的、清晰无比的光明,瞬间涌入他的眼帘。起初有些刺目,他微微眯起眼,适应了片刻。然后,他看清了。屋顶的茅草,土墙的纹理,窗外的竹影……一切都如此清晰,充满了生机。
复明了!
他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第一个念头,便是要看到“梦”!要亲眼看看那个在他最黑暗、最无助时,给予他温暖和希望的女子!
他猛地坐起身,目光急切地扫向屋外。
外间,空无一人。
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已起身,或在煎药,或在准备早饭,空气中会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米香。
可今天,没有。什么都没有。屋子里静得可怕。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掀被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冲到外间。
桌子收拾得很干净,只有那盏油灯早已熄灭,灯台下,压着一方折好的素绢。
聂风的心猛地一沉!他冲过去,拿起绢布,手指微微颤抖着展开。
那几行娟秀却带着一丝潦草的字迹,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的脑海!
珍重?缘灭?如梦?
她走了?!
为什么?!
巨大的失落和心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梦!”他嘶声喊道,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门外,晨曦下的山谷,幽静而美丽。竹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溪水潺潺流淌。可是,哪里还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院中,茫然四顾,心中充满了无尽的不解、担忧和如同被剜去一块的空洞剧痛。为什么?在他重见光明的这一刻,她却选择了消失?是因为那晚他无意中看到的疤痕吗?就因为这个?!
他紧紧攥着那方绢布,他不明白,他真的不在乎!那疤痕,在他心中,从未与“丑陋”划上等号,那只是她的一部分,一个让他更加心疼、想要去守护的印记!
可是,她不信。她选择了逃离。
聂风抬起头,望向山谷出口的方向,目光由最初的茫然,渐渐变得坚定,如同淬火的寒铁。
“梦……”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无论你在哪里,无论因为什么……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转身回屋,小心地将那方绢布贴身收好。然后,他提起靠在墙角的雪饮狂刀,冰冷的刀柄入手,带来一丝镇定的力量。他看了一眼窗外笼中那只安静的白鸽。
凭借这封信,这只鸽,还有记忆中那模糊却深刻的惊鸿一瞥,哪怕踏遍千山万水,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断情居,情已断,迹已逝。
但追寻,才刚刚开始。
而此刻,在远离断情居的某条荒僻小路上,第二梦戴着厚重的斗笠面纱,背着古琴,踽踽独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她不敢回头,怕一回首,所有的决心都会崩溃。泪水早已浸湿了面纱,心中的相思与痛苦,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江湖茫茫,何处是归途?或许,只能做一个遥远的、沉默的影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默默祈祷他一切安好,默默……关注着任何可能与他有关的消息。
一场离别,两处相思。断情之名,终究成了这宿命般邂逅最无奈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