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三年,三月初八。
燕山山脉,古北口古道。
这条曾经见证了无数次中原王朝与北方游牧民族征战的险峻山道,此刻正被一股凄惨、混乱且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洪流所填满。
寒风依旧凛冽,但地上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混合着马蹄践踏出的烂泥,变得泥泞不堪。
一支延绵数十里的队伍,正在这泥泞中艰难地向北蠕动。
没有了入关时的意气风发,没有了金戈铁马的威严仪仗。这支队伍里,挤满了满洲的王公贵族、八旗家眷、残存的败兵,以及无数装载着金银细软却因车轴断裂而被遗弃在路边的马车。
哭声、骂声、鞭打声,还有伤兵临死前的呻吟声,交织成了一曲大清帝国的挽歌。
队伍的中段,一辆原本极其奢华、此刻却溅满了泥点的马车里,孝庄太后布木布泰紧紧抱着七岁的小皇帝福临。
福临的小脸冻得发紫,手里抓着一块干硬的饽饽,却怎么也咬不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因为坐在他对面的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此刻正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双眼赤红,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光。
“水……给我水……”多尔衮声音嘶哑,嘴唇干裂出血。
“王爷,水囊早就空了。”一名满脸胡渣的戈什哈(亲兵)在车窗外低声说道,“前面的水源被义军投了死猪,不能喝。要想喝水,得翻过前面的山梁,去潮河边。”
“废物!都是废物!”多尔衮猛地一拳砸在车厢壁上,震得车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本王是大清的摄政王!连口水都喝不上吗?去抢!去杀!前面不是有汉人的村子吗?杀光他们!抢水!”
“多尔衮!”
一直沉默的孝庄突然开口了,声音冷冽如冰。
“你还要杀多少人?你嫌咱们身后的追兵还不够多吗?这一路走来,你下令屠了三个村子,结果呢?引来了漫山遍野的民兵!咱们的后卫部队,不是死在晋军手里,是死在那些拿锄头的百姓手里的!”
多尔衮猛地转头,死死盯着孝庄:“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不杀人,怎么立威?不抢东西,这几万人吃什么?”
“吃什么?”孝庄冷笑一声,指着窗外那些被随意丢弃的箱笼,“你把国库里的金子都带上了,却忘了带粮食!现在满地的金银没人要,甚至有人为了抢一个馒头杀人!这就是你的英明?”
多尔衮被戳中了痛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确实,当初逃离北京时太过仓皇,满洲贵族们只顾着抢运金银珠宝,却忽略了最重要的后勤补给。如今在这荒山野岭,金子这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反倒成了累赘。
“报——!!!”
就在车内气氛僵硬到极点时,一名后卫骑兵惊恐地冲到车前。
“王爷!太后!不好了!后面的尾巴又咬上来了!”
“是谁?赵云飞吗?”多尔衮本能地去摸腰间的战刀,手却在微微发抖。那个名字,现在就是他的噩梦。
“不……不是赵云飞的主力。”骑兵喘息着,“是……是那种三个轮子的怪车!大概有五十辆,上面架着机枪,跑得飞快!咱们的断后骑兵刚一照面就被扫倒了一片!”
“蒸汽摩托……”多尔衮的瞳孔剧烈收缩。他见识过那种东西,虽然防御力不强,但速度奇快,且火力凶猛,简直就是追击逃兵的神器。
“快!传令全军!丢掉所有辎重!不想死的都给本王跑起来!只要过了古北口,出了长城,咱们就……就……”
多尔衮想说“安全了”,但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眼神麻木、早已失去斗志的八旗子弟,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出了长城又如何?科尔沁反了,察哈尔反了,甚至连盛京的老家,也不一定还安全。
“走!”
队伍再次提速。无数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绫罗绸缎被扔进了泥坑,任由千人踩万人踏。
这支曾经在中华大地上不可一世的征服者队伍,如今就像是一群丧家之犬,夹着尾巴,在晋军机械化先锋的驱赶下,狼狈地逃向那未知的苦寒之地。
……
三月十五日,江南,南京。
与北方的肃杀不同,此时的江南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好时节。
秦淮河上,画舫如云,丝竹悦耳。弘光朝廷的达官贵人们依旧沉浸在偏安一隅的迷梦中。
然而,一匹快马冲进了南京城的通济门,打破了这份虚假的宁静。
“捷报!捷报!”
“晋王光复北京!驱逐鞑虏!多尔衮弃城北逃!”
信使并没有直接去皇宫,而是一路高喊着冲过了繁华的街道。这是晋国情报网的策略——先造舆论,倒逼朝廷。
“什么?北京光复了?!”
“鞑子跑了?”
街道两旁的百姓、商贩、书生,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苍天有眼啊!大明有救了!”
“晋王真乃神人也!咱们不用剃发了!”
无数人喜极而泣,奔走相告。各大茶馆酒楼瞬间爆满,人们举杯相庆,仿佛过年一般。
然而,在南京紫禁城的武英殿内,气氛却冷得像冰窖。
弘光皇帝朱由崧手里捏着那份刚刚送进来的塘报,肥胖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安。
“众卿……这……这可如何是好?”朱由崧结结巴巴地问道,“卢象升……他真的打下了北京?”
站在下首的马士英、阮大铖等奸臣,一个个面面相觑,脸色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按理说,国都光复,驱逐鞑虏,这是天大的喜事。但对于弘光小朝廷来说,这却是灭顶之灾。
因为光复北京的,不是大明的官军,而是那个拒绝了赐姓、公然宣称“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的卢象升!
“皇上!”马士英硬着头皮出班奏道,“此乃……此乃大不幸也!”
“为何不幸?”朱由崧不解。
“卢象升此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马士英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若是忠臣,打下北京后,理应第一时间上表朝廷,请皇上还都北京,登基祭祖。可据探子回报,他……他竟然把龙椅给撤了!还说什么要搞‘最高统帅部’!这分明就是要改朝换代,自立为王啊!”
“啊?撤了龙椅?”朱由崧吓得差点从龙椅上滑下来,“那……那朕算什么?”
“在他眼里,皇上您……恐怕连个傀儡都不如。”阮大铖阴恻恻地补了一刀,“如今他携大胜之威,手握雄兵百万(虚指),若是挥师南下……咱们拿什么挡?拿江北四镇那几个只会窝里横的军阀吗?”
大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清楚,江北四镇(刘泽清、刘良佐、高杰、黄得功)虽然号称几十万大军,但平日里也就欺负欺负老百姓,真要对上连满清铁骑都能碾压的晋军,估计连塞牙缝都不够。
“那……那咱们怎么办?议和?封他为王?要什么给什么?”朱由崧慌了神。
“皇上,还有一计。”一直沉默不语的兵部尚书史可法(此时虽心向晋国,但身在曹营,且为了大局不愿内战)突然开口。
众人看向这位以忠义着称的老臣。
“晋王虽然势大,但他毕竟打的是‘驱除鞑虏’的旗号。”史可法缓缓说道,“如今满清虽退,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王的主力肯定要用来追击残清,巩固北方,短时间内无暇南顾。”
“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一方面名义上尊晋王为尊,以此安抚民心;另一方面,整顿江防,联络左良玉等部,形成防御态势。只要我们不主动挑衅,晋王为了天下大义,或许会容忍我们偏安江南。”
史可法的话很中肯,也是唯一的活路。
但马士英却冷笑一声:“史大人,你怕是早就和卢象升穿一条裤子了吧?尊他为尊?那置皇上于何地?”
“那你有什么办法?你去打?”史可法怒视马士英。
“我……”马士英语塞。
就在朝堂争吵不休之时,一名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皇上!不好了!左良玉……左良玉反了!”
“什么?!”
“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旗号,顺江而下,说是要来南京杀马士英,救皇上!”
“轰!”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击碎了弘光朝廷最后一点幻想。
外有强敌卢象升虎视眈眈,内有军阀左良玉举兵造反。这个腐朽的小朝廷,终于在内忧外患中走到了尽头。
“完了……全完了……”朱由崧瘫软在龙椅上,两眼发直。
……
北京,太和殿。
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曾经高高在上的龙椅被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巨大的长条形会议桌,上面铺着巨幅的中华地图。
卢象升坐在首位,身上穿着一件简朴的中山装(由他亲自设计,刚刚做出来的样品)。
两旁坐着的,是孙承宗、诸葛青云、李天工、钱守道等核心成员,以及几位刚刚通过“恩科”选拔上来的年轻才俊。
“王爷。”傅青主快步走进大殿,手里拿着两份情报,“两个消息。”
“讲。”
“第一个,多尔衮这只丧家犬,在古北口被赵云飞咬了一口,丢下大半辎重和家眷,带着几千残兵逃出长城了。赵云飞请示,是否继续追击出关?”
卢象升看着地图上的古北口,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穷寇莫追。咱们的补给线拉得太长了,而且北方草原刚刚平定,根基不稳。先把关门守住,关起门来搞建设。多尔衮那几千残兵,在冰天雪地里翻不起什么大浪。让图鲁格的蒙古骑兵去骚扰他就行了。”
“是。”
“第二个消息,”傅青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南京那边乱了。左良玉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造反了,顺江东下,直逼南京。弘光朝廷现在是乱成了一锅粥,马士英正调集江北四镇去堵左良玉,根本顾不上我们。”
“哦?狗咬狗?”卢象升笑了,“这倒是省了我们不少事。”
“王爷,这可是天赐良机啊!”新晋的年轻官员顾炎武(此时已调入中枢)激动地站起来,“趁着南明内乱,大军南下,一举定乾坤!”
众人的目光都热切地看向卢象升。
只要卢象升点头,这天下,唾手可得。
但卢象升却显得异常冷静。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正在忙碌修缮宫殿的工匠和远处冒着黑烟的兵工厂。
“不急。”卢象升缓缓说道。
“为什么?”众人不解。
“因为我们还没准备好。”卢象升转过身,目光深邃,“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我们现在占了北方,但北方被打烂了。百姓要吃饭,工厂要开工,官员要选拔,土匪要肃清。如果我们现在急着南下,虽然能赢,但接手的将是一个烂摊子。”
“而且,”卢象升指着南边,“南明虽然烂,但江南的士绅力量还很强。如果我们强攻,他们会抱团抵抗,我们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倒不如让他们先乱一会儿,让百姓看清楚那个朝廷的腐朽。等到江南百姓对大明彻底绝望的时候,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
“现在的任务,是消化。”卢象升握紧了拳头,“消化胜利果实,建立新秩序,攀升科技树!”
“传令!”
“第一,在北京设立‘最高行政院’,统管北方民政。全面推行‘摊丁入亩’,废除士绅优免权!”
“第二,扩建兵工厂,研发内燃机和无线电!我要让我们的军队,在一年后变成真正的现代化部队!”
“第三,派人去南京,不谈打仗,只谈生意。把我们的玻璃、肥皂、龙币倾销过去!我要用经济战,先把江南掏空!”
“是!”
众将领命。
虽然暂时停止了大规模的军事扩张,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股更庞大、更深沉的力量正在这古老的北京城下积蓄。
那是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最后蓄势。
当这股力量再次爆发时,它将不再是春雷,而是席卷一切的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