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舒云霆见面后的第二天一早,我和蓉蓉便一同去了茶馆老板的家。
那是一座靠近镇尾的老宅,屋檐低矮,砖缝里都爬满了青苔。天刚蒙蒙亮,街道空空荡荡,只有晨雾像一层薄纱裹在四周。
我们刚走到院门口,便听见屋里传出一阵尖锐的惊叫声。
我和蓉蓉对视一眼,随即加快脚步。
茶馆老板面色憔悴地迎了出来,神情局促:“她、她最近经常这样……不认人,也不出门,连我们说话她都怕。”
屋内光线昏黄,茶馆老板的妻子正坐在床沿,手中拿着一块湿布,不断擦着女儿额上的汗水。那个女孩缩在角落里,披头散发,眼神惊惧地扫过我们。
“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我轻声说,慢慢蹲下来,与她平视。
整整一天,我们都陪她待在那个房间里。
她起初只是蜷缩着。
直到黄昏时分,她才终于开了口,断断续续地,像是从喉咙深处刮出每一个字:“……是镇上的人……在我送茶叶的时候……拦住我,说了些话,又、又动手……”
她说完便捂住了脸,哭得全身发抖。
我攥紧了手。
茶馆老板夫妻低着头,沉默得几乎没有存在感。良久,老板的妻子才哑声说:“这事,求你们别传出去……太丢人了。”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们:“丢人?你们女儿被骚扰,被伤害,你们觉得丢人?”
茶馆老板的肩膀微微一震,却仍旧低着头,貌似早就接受了沉默与隐忍是对这种事唯一的处理方式。
我忽然怒了,话语几乎是咬着牙蹦出来的:“那个人做错事,却是你女儿在承受后果?你们什么都不做,是想让她一辈子都觉得自己不干净、不完整吗?”
“够了,小棠。”蓉蓉拉住了我,轻声劝我冷静。
我回头看她,眼眶发红:“她做错什么了?她只是个女孩。被伤害的却要低头,闭嘴,躲在角落活下去。这是什么道理?”
蓉蓉垂下眼帘,过了片刻,轻声道:“我懂你。以前在部队,我见过太多了。女兵里也常有这种情况,回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地训练。退伍后,我见得更多,谁都说要‘顾大局’,‘保名声’。”
“可不是人多就能取胜。”我握紧她的手,“如果所有人都保持沉默,那受害者怎么办?她们拿什么活下去?又有谁替她们出声?”
“我们一直以为保持沉默是保护她们,”我看着蓉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但沉默本身,就是帮凶。”
房间陷入长久的寂静。
女孩子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她的手悄悄松开了藏在被窝里的拳头,声音颤抖却清晰:“你说……那不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我轻轻点头。
“可……他们都说,一个女孩要守住贞洁,不然……”
“贞洁不在裤裆下面,”我打断她,“在于你自己想不想、愿不愿意。而且——贞洁,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活得清醒、自由、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说完,发现不只是她在静静地听着,蓉蓉也怔怔地望着我,第一次听见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活法。
她低声喃喃:“你说的……我从来没想过。”
我轻轻拉住她的手,坚定地说:“我们不能等这个世界变得温柔才去做自己,我们要先学会站起来,哪怕一开始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为什么。”
回到宿舍的时候都已经天黑了,一阵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一抬头,便看见门边靠墙处,多了一束新鲜的野花。
花是野地里常见的那种黄芯白瓣的野菊,夹着几枝山上的紫苏和金盏,搭配得体,用一段粗麻绳扎着,别有一番朴素的心意。
“这是什么?”蓉蓉原本正脱鞋,看到花立刻来了兴致,眉毛一挑,声音都压低了几分,“哎呀,该不会是有人送的吧?”
我弯下腰,将花束捧起,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小纸条。
我展开来看,上面用工整的铅笔字写着:“希望今天,你和你的同志工作一切顺利。”
我看着这字,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舒云霆那张带着戏谑笑意的脸。
蓉蓉凑过来看了一眼,也立马反应过来:“不会是昨天那个所长儿子吧?”
我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写满了“八九不离十”。
心里更加乱成一团,这花若是旁人送的,或许还能轻描淡写地笑过;可偏偏是他,这让我平添几分莫名的烦躁。
蓉蓉见我脸色不好,倒也不劝,只是拍拍我肩,语气轻松地说:“昨天见过了,还是不喜欢?那就算了。天下好男儿多的是。”
我转头看她,略带惊讶:“咦?我还以为你让我别挑来挑去吗?”
她却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们小棠这么优秀,当然要世上顶级的男儿才能配得上你。不然你多委屈啊?”
她这话说得自然,我却愣了一下。
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浮现了出来。二十一世纪的某个午后,外婆在麻将桌上笑着说的那句话突然在脑中回响——
“小水眼光高是好事。小水那么优秀,自然要顶级的男孩子才配得上她,不然委屈了她。”
那时我站在门外,捧着刚洗完的水果盘,悄悄听得心里发烫,没想到这句原话,竟然跨越了时间,在这间简陋的宿舍里,再次响起。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花,忽然就没那么烦了。
接下来的日子,茶馆老板女儿的精神状态,的确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她不再躲避家人,也渐渐开始和邻居打招呼,甚至会帮着母亲整理茶叶、擦洗茶具。
虽然仍偶有惊恐发作,但在我们的陪伴与引导下,她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伤口,而不是把痛苦关进心底。
当我和蓉蓉去看她的时候,她曾拉着我俩的手,眼圈红红地说:“我现在知道,我不是坏人,我没有丢人……谢谢你们。”
她的变化在小镇上传开了。
一传十,十传百。
镇上的人们渐渐听说,那个原本疯疯癫癫的小姑娘,是在两个女同志的照料下,才慢慢恢复的。
慢慢地,有人悄悄在晚上在我们宿舍里塞纸条,说家里谁谁常年做噩梦、晚上突然惊醒,或者脾气暴躁,怀疑是不是“心里出了问题”。
还有人托人来说,母亲常年失眠,爷爷脾气古怪,想来看看能不能“调调神”。
起初是悄悄的,偷偷摸摸的。
但后来更多的人开始正视这些问题,不再把精神病和“疯子”划等号,也开始相信心理和情绪的调节是一门真正的学问。
而我和蓉蓉的名字,也在不知不觉中,从所里传到了镇上。
大家不再只叫我们“高材生”“宣传员”,而是尊称一声:“那两个能治病的女同志。”
我和蓉蓉依旧是穿梭在民居与城镇之间,依旧是听、问、记录、安抚。
我俩心里知道,我们做的,不只是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