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邀请蓉蓉在我宿舍住一晚。
“啊,这合适吗?”我刚提出来,她就有些迟疑,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
也是,毕竟现在是1963年,我居然直接邀请她和我同床共枕。
“没事啦,又没人看到,我给你补课啊。”我笑着说。
“补课?你要教我那些医学常识吗?”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啊好啊,那我就留下来。”
我搬来木凳,把屋子里的小笔记本摊开。
“我识字不多,你讲太深我听不懂。”她靠在床沿,认真地说。
“那我就画图给你看。”我提笔开始画起大脑的示意图,标出几个关键区域,然后又简笔勾勒出神经传导路径,用最简单的图形把复杂的结构拆解下来。
“比如说这个,”我指着那一团螺旋线和细线交错的图,“是神经元,脑子里传信号靠这个。人要是生病了,有时候是这里出了问题。”
“那你说的精神病也是这些?”她抬头问我。
我摇摇头:“不是,这个属于神经系统的问题。精神病,是另外一种。”
“那精神病又是啥呢?”她认真地问,满脸的求知欲。
我在纸上写下几个词:“思维、情绪、行为”,然后画了一个笑脸、一个哭脸、一只乱飞的蝴蝶,“精神病有很多种,不只是咱们今天下午看到那种打人砸东西的。有时候,人的情绪、想法、睡眠也会生病。”
她听得满脸惊讶,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拍拍腿:“哦我知道了!我在部队的时候,听人讲过,有的士兵突然就不说话、不吃饭,或者整天坐着发呆,还有的半夜大叫、胡言乱语,后来就被人拉走了,他们都说这些人疯了。”
我点点头:“那也是生病了,不是‘疯了’。”
“原来是病啊……”蓉蓉低头,喃喃道。
“除了狂躁型的,还有抑郁、焦虑、强迫、失眠……这些也都属于精神科的范畴。”
“抑郁?焦虑?失眠?”她一字一顿地重复。
我轻声解释:“抑郁,就是人整天没精神,提不起劲来,不想说话,觉得活着没意思。焦虑呢,是心里一直紧张,像有块石头压着,什么事都担心,没完没了。失眠嘛,就是明明很累,却一直睡不着觉。”
她听得直皱眉:“我一个战友,就是这样。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早上起来两眼通红,还总说自己做噩梦。队里说她是在装病逃训练。”
“她不是装病,是病了。”我叹了口气。
“那为什么没人知道自己生病了呢?”蓉蓉不解。
“因为这些病没有温度计,没有咳嗽、发烧那么直观。你心情不好、睡不着觉,你只以为自己‘想太多’,别人也觉得你是在‘胡思乱想’。可这些其实就是症状,只是我们现在没这个意识,也没有对应的药、科室和医生。”
“那到底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啊?”她接着问。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有的是从小家庭环境不好,有的是遗传,有的是战场刺激太大,也有的是产后、失业、亲人离世……太多太多了。还有些人,是身体里的激素出了问题。就像人会生病,也会得精神病,这是一种疾病。”
她听得若有所思。
“你说得太快,我得慢慢记。”蓉蓉挠了挠头,“不过你说的这些,我真的太感兴趣了。我打算去所里借几本书来看,我宿舍里有一本小字典,我回头就一一查字认字,有不懂的就来问你。”
“你已经很厉害了。”我笑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早点睡。”
她点点头:“谢谢你,小棠。”
我关掉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剩窗外月色淡淡,虫鸣幽幽。
我们俩并排躺在窄窄的床上,盖着一床薄被。
“你想过以后的生活吗?”郭蓉蓉轻声问。
我摇摇头。
我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年代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哪天会不会突然消失、被“送”回2025年。
“你没想过吗?”蓉蓉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急切些。她转过身来,侧着身靠近我,“我想过的。”
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说:“我有个姐姐,叫郭芝芝。她已经嫁到隔壁的林凤镇了,过得还不错。我想,再过一两年,我也会结婚,成家,有孩子。结婚后要是能分配一个大点的员工宿舍就好了,不用挤在一起。”
二姨婆?怪不得这次我没在村里见到她,原来已经嫁人了。
“那你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啊?”我有些好奇,忍不住问她。
“不知道,”她语气轻快了一点,“但肯定不是我老家那些养猪放羊的。我喜欢有文化的,有想法的,最好是穿衬衫讲普通话的。”
我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小时候总是问外婆的问题:“外婆,你当初为什么爱上外公啊?”
“因为他有文化呀。”外婆总是这么说,那时候她头发已经白了,脸圆圆的,笑起来眯着眼,语气里还有几分得意。
外婆啊,你这择偶标准,还真是一以贯之。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感受到我的沉默,郭蓉蓉轻轻推了我一把,声音带着点困意,“那你呢?你想找什么样的?”
“一定要结婚吗?”我没多想,脱口而出。
但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这里可是1963年,这话说出来,听起来多么惊世骇俗。
“怎么可以不结婚啊?”她一下子坐起半身,惊讶地看着我,“那你以后怎么生孩子?”
我望着房顶,轻声说:“我有种感觉,以后会有精神科,人们会慢慢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想、想要什么。以后,也不一定非要结婚才完整,就算结婚,也不一定非得生孩子。未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有汽车、有房子。”
“有精神科?可以不结婚?不生孩子?还有汽车和房子?”她一边重复我的话,一边皱着眉头。
“对啊,我相信肯定会有那一天的。”我语气坚定。
现在说这些,也许太超前。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你有文化,是知识分子。你信,那我也信。”
屋外的风轻轻拂过树梢,虫声渐弱。我听见她翻了个身,呼吸变得轻缓起来。
而我却迟迟睡不着。
头脑渐渐模糊时,我感觉身边躺着的,不是蓉蓉,而是外婆。
她就那样靠在我身边,呼吸均匀。我翻个身,手脚不自觉地搂住她,像小时候一样。
“外婆……”我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夜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