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厢里的气氛已经热烈得像一锅滚开的粥。之前的“忏悔大会”把大家肚子里的笑料和黑历史抖落得差不多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轻松到近乎放肆的亲密感。李浩甚至已经开始挽着袖子，试图用筷子给吴明演示一种新的篮球传球技巧，被吴明一脸嫌弃地用碗挡住。
“停停停！浩子，你再比划，吴明那碗西湖牛肉羹就要变成‘篮球撞击受害者’了。”林远笑着制止了这场即将发生的“餐桌事故”。
陈小雨笑着拿出手机：“我得把浩哥这教练本色记录下来，发群里让大家都看看，绝对能上咱七班‘百年经典’表情包排行榜。”
“发！尽管发！”李浩浑不在意，反而挺起胸膛，“我这叫随时随地不忘业务钻研！”
就在这笑闹的间隙，张晓安静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醒酒器，走到林远身边，轻柔地为他杯中续上了小半杯红酒。她的动作自然而恭敬，像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一个无声的信号。
嬉笑声渐渐平息下来。
李浩放下了挽起的袖子，吴明推了推眼镜，陈小雨也收起了手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无比认真的情绪，聚焦到了主位上的林远身上。
林远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放下筷子，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李浩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是刚才那副插科打诨的模样。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下一片稳重的影子。他端起自己的酒杯，那里面澄黄的啤酒泛着细密的泡沫。
“远哥，”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与他形象略反差、因而格外打动人的郑重，“刚才…那是开玩笑，闹着玩的。现在，我得说点正经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扫过桌上的每一个人，最后牢牢锁定在林远脸上。
“我们这帮人，今天能坐在这里，穿着人模狗样的，能有个正经工作，没走上歪路，心里还揣着点热乎气儿……说句实在话，远哥，真得给您磕一个。”
这话说得太实在，太“李浩”了，差点又把大家逗笑，但看着他那无比认真的眼神，谁也没笑出来。
“当然，磕头就免了，回头再把餐厅地板磕坏了还得赔。”他话锋一转，试图用幽默冲淡过于沉重的气氛，但效果有限，“我就敬您一杯。感谢您，在我爹都不要我的时候，是您拦住了我，没让我那一拳头真的砸下去。是您告诉我，真正的厉害，不是能把别人打趴下，而是能把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带起来。”
他举起杯，声音洪亮而清晰：“我李浩，这辈子最服的，就是我远哥！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说完，他一仰头，杯中酒液汩汩而下，一气喝干。放下杯子时，他的眼眶明显红了，但他迅速用手背抹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妈的，这酒有点上头。”
林远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攥住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张晓刚给他斟满的酒杯，同样一饮而尽。红酒的醇厚在喉间化开，带着难以言喻的暖流，直抵心底。
李浩刚坐下，吴明就站了起来。他没有端酒，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树。他的表达，一如既往地简洁、理性，却直击核心。
“远哥，数据不会说谎。”他开口，依然是技术男的风格，“根据我们七班已知的就业和发展情况统计，偏差值远低于同类生源背景的预期曲线。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一个…奇迹。”
他顿了顿，看向林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真诚：“而这个奇迹的唯一定量解释变量，就是您，林远老师。是您用非常规的、当时不被理解的‘算法’，重构了我们的人生路径。您没有试图把我们格式化成分数机器，而是允许并鼓励我们，在兼容主流价值观的前提下，运行我们自己的‘特色程序’。”
这番用代码和统计语言包装的感谢，听得李浩一愣一愣的，小声嘀咕：“说人话…”
但林远听懂了，他听得眼眶发热。
吴明最后说：“所以，谢谢您，远哥。您是我人生系统里，最重要的那位‘架构师’。我敬您。”他终于端起了自己的杯子（里面是茶水），向林远示意，然后认真喝下。
林远再次满饮一杯。他觉得自己的酒量从来没这么好过。
接着是陈小雨。她站起来，没有拿酒杯，而是拿起了桌上那个精致的画筒。
“远哥，我不会说浩哥那么煽情的话，也没有吴明那么厉害的脑子。”她声音轻柔，像春日里的溪流，“我就是个画画的。我的感谢，都在这画里了。但有一句话，我憋了十年，今天一定要亲口告诉您。”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林远，眼睛里闪烁着无比明亮的光泽，那是自信与感激交织的光芒。
“是您，第一个告诉我，我的画里有光。是您，在那个我觉得全世界都灰暗的下午，固执地为我推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外面的彩虹。远哥，是您…让我相信，我自己也可以是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无比坚定：“谢谢您，为我，为我们，点亮了那片星空。”
她举起画筒，像举起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向林远深深鞠了一躬。
林远的视线彻底模糊了。他只能不断点头，重复着：“好，好，小雨，你很好，你们都好…”
最后，是张晓。她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身。她的脸因为激动和羞涩而泛着红晕，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
“林老师…”她一开口，声音就有些哽咽，她努力控制着，“我…我没有浩哥的勇气，没有吴明学长的才华，也没有小雨姐姐那么耀眼…我以前，连在课堂上站起来回答问题都不敢…”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但她没有去擦，而是任由它们滑落，带着一种释然和真诚。
“是您，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我。是您，没有因为我成绩不好、性格内向就忽视我。是您，在班会上念出那张‘老师今天没拖堂’的纸条时，特意看了我一眼，对我笑了…您可能都不记得了，但那一天，对我来说，像节日一样。”
她回忆起那段尘封的往事，语气里充满了怀念与感激。
“您让我知道，哪怕是最微小的存在，也值得被看见，被尊重。您让我知道，善良和认真，也是一种力量。所以…所以我今天才能站在这里，所以我才想成为一名老师。我想像您一样，去看见那些可能不被看见的孩子，去告诉她们，你们也很好，你们也发光。”
她端起酒杯，手微微颤抖，声音却越来越清晰、有力：“林老师，我代表不了大家，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代表那个十年前在七班角落里，因为您而第一次抬起头的小女孩，敬您！谢谢您，没放弃我们每一个人！”
说完，她努力学着李浩的样子，想要一口喝干杯中酒，却被果酒呛得咳嗽起来，脸更红了。
“慢点喝，晓晓。”林远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张晓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十年前安抚那个受委屈的女孩一样。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围在桌边的这四个，不，是代表着当年整个七班的所有学生。李浩的眼圈红着，吴明的镜片上起了雾，陈小雨脸上挂着泪珠却在笑，张晓还在轻轻咳嗽，脸上满是羞涩和激动。
林远回到自己的位置，没有立刻坐下。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平复汹涌的心潮。然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为自己斟满了整整一杯红酒。
他双手端起酒杯，目光逐一扫过每一张年轻而成熟的脸庞。
“孩子们，”他开口，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在座的所有人心头一颤，“这一杯，该我敬你们。”
这话一出，大家都愣住了。
“敬你们，”林远的声音沉稳而充满感情，“谢谢你们，当年愿意给我这个半路出家、手忙脚乱的年轻老师，一个机会。”
“敬你们，谢谢你们，用你们的成长、你们的叛逆、你们的闪光，甚至是你们的恶作剧，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耐心，什么是一个老师真正的价值。”
“更要敬你们，”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无比的骄傲，“谢谢你们，在今天，用你们各自精彩的人生，给了我一个老师所能得到的，最高、最圆满的荣誉！”
他的目光如温暖的灯塔，照亮了每一个人：
“敬李浩，让我知道，顽石如何琢成玉，莽撞如何化为担当！”
“敬吴明，让我知道，兴趣如何成为天赋，孤岛如何连接大陆！”
“敬小雨，让我知道，梦想如何冲破樊笼，微光如何汇成星河！”
“敬张晓，让我知道，卑微如何生出力量，沉默如何响彻云霄！”
“敬七班每一个人！是你们，成就了今天的林远！”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在包厢里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学生们的心坎上。
“这杯酒，”林远将酒杯举到胸前，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和自豪的光彩，“敬你们——我人生中最骄傲的‘作品’，我职业生涯里，最璀璨的星辰！”
说完，他仰起头，将杯中那象征着十年光阴、酸甜苦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掌声，不知是谁先开始的，然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用力地、久久地拍着手。没有欢呼，没有叫嚷，只有那雷鸣般的、饱含着所有复杂情感的掌声，在“忆光廊”的包厢里，热烈地回荡着，仿佛要冲破屋顶，直达那片他们共同仰望过的星空。
致敬与传承，在这一刻，完成了它最动人、最圆满的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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