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珥山的天,低得压人。
铅灰色的云,一动不动。
风里裹着沙,刮在帐篷上,呜呜地哭。
帐篷里,油灯的光忽明忽暗。
亚伦躺在床上,胸口起伏得像风中的残烛。
阿扎尔蹲在床边,眼睛涩得发疼。
他盯着兄长的脸,那上面爬满了皱纹,比沙漠里的沟壑还深。
亚伦的呼吸,越来越轻。
像怕吹破的薄纸。
亚伦的手动了动。
阿扎尔赶紧凑过去,握住那只手。
冰的,像握了块冬天的石头。
“阿扎尔……”
亚伦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阿扎尔把耳朵贴过去,心揪成一团。
“我……撑不住了……”
阿扎尔的眼泪“啪嗒”掉在亚伦手背上。
“哥,你别胡说!”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亚伦的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傻小子……人哪有不死的……”
他的眼,望着帐篷顶,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
“咱娘把最后一块饼,掰成两半……”
阿扎尔点头,喉咙堵得说不出话。
怎么能忘?
那饼渣子,他舔了三遍手指。
“那时候……你总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走到哪,你跟到哪……”
亚伦的声音,渐渐有了点力气。
“后来……你长大了……”
“能替我扛东西,能挡刀子了……”
阿扎尔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想起那次遇着野狼,兄长把他护在身后。
胳膊上的伤,结了疤,留了一辈子。
“哥,你会好的,真的……”
他抓住亚伦的手,用力摇了摇。
亚伦没说话,只是轻轻回握。
那力气,小得像羽毛。
“咱这使命……得有人接着扛……”
“我看了一辈子,你行……”
阿扎尔猛点头,眼泪糊了一脸。
“我听你的,哥!我一定行!”
阿扎尔觉得手心一热。
不是他的热,是亚伦的手。
一股暖流,顺着指尖,往他胳膊里钻。
像春日的溪水,一点点漫上来。
他愣住了,低头看。
手腕上,那只星砂瓶在发光。
淡淡的,蓝盈盈的光。
瓶身上那些裂纹,正慢慢合上。
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缝起来。
阿扎尔猛地抬头,看亚伦。
兄长的脸,白得像纸。
眼睛半睁着,望着他,满是欣慰。
那暖流越来越烫。
阿扎尔突然明白过来。
这是……兄长的命啊!
“哥!不要!”
他想撒手,可那只手像长在了一起。
“这是……最后……能给你的了……”
亚伦的声音,轻得快听不见。
“星砂瓶……护着你……”
阿扎尔眼睁睁看着。
兄长的手,一点点凉下去。
那暖流,却还在涌。
星砂瓶的光,越来越亮。
蓝得像夜空,像小时候兄长指给他看的星星。
“哥!你别走!”
阿扎尔哭喊着,声音在帐篷里撞来撞去。
亚伦的手松开了。
眼睛慢慢闭上了。
再也没睁开。
阿扎尔抱着兄长的手傻了。
帐篷里静得可怕。
只有油灯的火苗,“噼啪”响了一声。
他觉得额头有点烫。
伸手一摸,平平的,又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帐篷角落的水盆。
水面晃了晃,映出他的脸。
额头上,有个淡淡的印记。
像朵花,又像颗星。
和兄长额头上的,一模一样。
阿扎尔的眼泪,又下来了。
这是……圣痕?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乱糟糟的,越来越近。
“亚伦祭司怎么样了?”
“刚才好像听见哭声……”
门帘被掀开,族人挤了进来。
看到床上的亚伦,都愣住了。
有人“扑通”跪了下去。
“祭司……走了?”
哭声,一下子炸开了。
像决了堤的水。
阿扎尔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他抹了把脸,哑着嗓子说:
“哥走了,但路还得走。”
族人抬起头,看着他。
看着他额头上,那淡淡的光。
“他把担子,交我肩上了。”
阿扎尔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劲儿。
“咱不能垮,不能让他失望。”
有人慢慢站起来。
有人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阿扎尔像丢了魂。
可他知道,不能倒下。
他指挥着族人,安葬了亚伦。
坟头前,他立了块石头。
没刻字,他知道,兄长懂。
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帐篷里。
手里捧着星砂瓶。
蓝盈盈的,像装了片星空。
裂纹全没了,光滑得像块玉。
“哥,你看,它好了。”
他对着瓶子,轻声说。
“你说,它能护着我,是真的吗?”
瓶子没动静,光却亮了亮。
阿扎尔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里,是小时候的旷野。
夕阳红通通的,把天染成了橘色。
亚伦在前头跑,他在后头追。
“哥,等等我!”
亚伦停下来,回头笑。
还是年轻的样子,脸上没皱纹。
“阿扎尔,快点!”
他跑过去,想抓住兄长的手。
可一伸手,亚伦就远了。
“哥!”
亚伦站在夕阳里,对他说:
“别难过,这是命。”
“圣痕到你身上,就有责任了。”
阿扎尔急了,往前跑。
可怎么也跑不到跟前。
“哥,我怕……”
“别怕,”亚伦的声音,像风一样飘过来,“我在天上看着你。”
“你行的,我知道。”
亚伦的身影,慢慢融进夕阳里。
越来越淡,最后没了。
“哥!”
阿扎尔喊着,醒了。
帐篷里,还是黑的。
星砂瓶放在枕边,亮着淡淡的光。
额头上的圣痕,暖暖的。
他摸了摸,心里踏实了点。
天亮了,阿扎尔走出帐篷。
族人都在等他。
眼神里,有悲伤,有期待。
阿扎尔举起星砂瓶。
阳光下,瓶子蓝得耀眼。
“收拾东西,咱们走。”
他说。
“去哪?”有人问。
“往前走。”阿扎尔望着远方,“哥没走完的路,我替他走。”
他的脚步,迈得很稳。
额头上的圣痕,在阳光下,闪了闪。
像一颗星,落在了他的眉梢。
他知道,兄长就在身边。
像小时候一样,陪着他。
这圣痕,这星砂瓶。
是兄长最后的馈赠。
也是他,必须扛到底的责任。
路还长,风还大。
但他不怕。
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