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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们领着墨兰的四个女儿——宁姐儿(玉清)、婉儿(玉涵)、闹闹(玉疏)和曦曦(林苏),以及柳氏的芙姐儿,一同去了芙姐儿布置得清雅温馨的闺房。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凑在一起,很快就没了在长辈面前的拘谨。

芙姐儿是个活泼开朗的,与闹闹性子最是投契。她神秘兮兮地从书架最里头抽出一本手抄的话本子,封面上赫然写着《穆桂英演义(改稿)》,献宝似的捧到林苏面前。

“曦曦妹妹,你快看看!这是我照着宁姐儿的本子,自己偷偷改的!”芙姐儿眼睛亮晶晶的,“我把穆桂英写得更加英姿飒爽了!降龙木那段,我让她一个人就摆平了十八个辽兵!”

闹闹立刻凑过来,叽叽喳喳地发表意见:“我觉得杨宗保最可怜!他那么年轻,又帅,还对穆桂英一心一意,怎么就中了埋伏,万箭穿心死了呢?太可惜了!曦曦,你能不能别让他死啊?”

她这话立刻引来了婉儿细声细气的反驳:“三姐姐,你怎么只看杨宗保呀?我觉得杨七郎才死得最惨呢!被潘仁美设计,乱箭射死,连个全尸都没有……他明明那么勇猛……”说着,她眼圈都有些泛红,显然是代入了情绪。

稳重的宁姐儿则摇了摇头,持不同看法,她说话总带着几分长姐的分析意味:“依我看,杨家大郎君才最是悲壮。他代替皇上赴金沙滩双龙会,那是明知是死路,却为了忠义二字,慷慨赴死,护住了君王。这等忠烈,岂是个人情爱可比?”她自觉看法最为深刻,略带矜持地看了妹妹们一眼。

几个女孩为了“谁死得最可怜”这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不过谁。

林苏(曦曦)坐在一旁,安静地翻看着芙姐儿的改稿,听着姐姐们的争论,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世看过的相关史料和更完整的演义故事。她心想:按照更接近原着来的结局看,杨家将的男人……好像确实没几个善终的,金沙滩一役几乎团灭,都挺死得惨的。

她这念头刚闪过,芙姐儿眼尖,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了然”和某种类似于“同情”的神色。芙姐儿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扑过来抓住林苏的胳膊,用力摇晃,声音里带着惊恐和不敢置信:

“不会吧不会吧?!曦曦!你……你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你该不会准备让他们……都死了吧?!”

她这么一喊,正在争论的宁姐儿、婉儿和闹闹也瞬间安静下来,三双眼睛齐刷刷地、带着惊恐和控诉地盯住了林苏。

闹闹第一个尖叫:“不要啊!都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婉儿也快要哭出来:“太惨了,我不要看……”

连宁姐儿都皱紧了眉头,显然无法接受这样“全军覆没”的结局。

房间里顿时此起彼伏地响起小姐妹们的哀嚎和抗议。

林苏被她们摇得头晕,看着眼前四张写满“你不能这么残忍”的小脸,不由得失笑。她合上话本,轻轻拍了拍芙姐儿的手,示意她冷静。

“芙姐姐,诸位姐姐,”林苏的声音清脆而镇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们别急,我怎么会让他们都死呢?”

她顿了顿,在几人将信将疑的目光中,继续说道:“故事总要留有希望,不是吗? 有希望这才有了后面穆桂英挂帅的传奇啊。”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更广阔、也更富有女性力量的后半段故事,既安抚了姐姐们对悲剧的恐惧,又悄然埋下了一个关于女性也能建功立业的种子。

“如果他们都死了,穆桂英的英武,岂不是少了传承和依托?”林苏反问道,眼神清澈,“悲剧固然让人铭记,但希望和传承,才是故事能流传下去的真正力量。”

她这番话,既符合小女孩们不希望角色死光的心理,又暗含了更深层的叙事逻辑,一下子就把芙姐儿和宁姐儿等人都说服了。

芙姐儿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曦曦你说得对!我得好好想想,后面怎么把穆桂英挂帅写得更加精彩!”

林苏准备出去走走,看看透口气,机缘巧合,她与盛明兰,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水榭回廊下,不期而遇。

明兰屏退了左右,只留小桃在不远处守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年仅七岁,却眼神清亮、脊背挺得笔直的女孩,目光复杂。她早已从各种渠道听闻了这位梁家四姑娘的种种“离经叛道”之举,从《化蝶》到给《女驸马》,再到最近在《杨家将》中隐约展现的《穆桂英》。

“四姑娘。”明兰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疏淡与告诫,“有些话,本不当由我来说。但看你年纪小,心思又活络,不免多嘴一句。”

林苏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话,等待下文。

明兰轻轻摇着手中的团扇,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淡然,或者说,是妥协后的疲惫:“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有些书,有些念头,写得太多,想得太深,并非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随遇而安,方能保得平安顺遂。你……还是收敛些为好。”

这话,与其说是劝诫,不如说是明兰对自己一生选择的总结与辩护。她选择了融入这个时代,利用规则,在体制内寻求最优解,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安稳。她认为这才是智慧,而林苏的所作所为,是危险的出格。

林苏听完,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明兰的视线,那眼神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顾侯夫人,”她的声音稚嫩,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您说的‘随遇而安’,若是指明哲保身,顺应环境以求生存,晚辈理解,甚至在某些时候,或许是对的。”

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但若这‘安’,是以牺牲自我意志、磨灭独立思想、对不公现象视而不见甚至同流合污为代价,那这样的‘安’,不过是精致的囚笼,是自我麻痹的鸩酒!”

明兰眉头微蹙,团扇停顿了一下。

林苏向前踏了一小步,继续问道,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与不解:“夫人,您拥有超越常人的见识和能力,您本可以做得更多。您看到了女子的不易,看到了世间的苦难,您选择了关起门来,独善其身。您教导身边的女子如何更好地在规则内生存,却从未想过,去撼动那制造这些不公的规则本身!”

“您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若人人都因惧怕风雨而甘愿匍匐在地,不敢生长,那这片林子,将永远是一片死寂的、扭曲的灌木丛,永远见不到真正的参天大树!”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明兰耳边:

“随遇而安,不是随波逐流,更不是苟且偷安!真正的‘安’,应该是内心有准则,行动有方向,是即使身处逆境,也绝不放弃对光明和公义的追求!是用自己的行动,哪怕微弱,去一点点改变所能改变的环境,而不是被环境彻底改造!”

“夫人,您选择了‘安’于现状。而我,”林苏抬起手,指向水榭外那片被高墙围住的天空,眼神灼灼,“我想试试,能不能为后来者,凿开一丝缝隙,透进一点光。哪怕这光微弱,哪怕过程艰难,也总好过永远活在别人设定好的黑暗里。”

“您追求的是个人的、当下的‘安稳’。”

“我追求的,是群体的、未来的‘希望’。”

林苏转身的瞬间,裙角扫过青石板上的碎光,却在迈出两步后骤然停住。她没有回头,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只那稚嫩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凉,重新回荡在水榭间:“顾侯夫人,晚辈还有一事,始终不解,想向夫人请教。”

明兰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惯有的平和,只是握着团扇的手指悄然收紧:“哦?四姑娘但说无妨。”

“关于娴姐儿与蓉姐儿。”林苏缓缓转过身,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射向明兰试图保持平静的眼眸,声音清脆却无半分暖意,“敢问夫人,处理蓉姐儿的婚嫁尴尬,难道就没有比牺牲娴姐儿的体面、让她仓促出嫁,甚至不惜与梁家险些撕破脸皮更优的解法吗?”

不等明兰开口辩解,她便步步紧逼,抛出了那个最尖锐、最戳心的问题,字字如惊雷炸响:“蓉姐儿身份尴尬,拖延婚期让您与顾侯烦忧。可夫人您贵为顾侯正室,执掌中馈,名分尊贵无匹——您明明有一个最简单、最名正言顺的办法,能一劳永逸地抬升她的身份,让她往后婚嫁之路顺畅无阻,您为什么从不考虑,将蓉姐儿记在自己名下,让她成为名正言顺的顾侯嫡女?”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明兰心头炸开。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向来稳如泰山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团扇扇骨几乎要被她捏碎,指节泛白得吓人。不远处的小桃更是惊得浑身一僵,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姑娘,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恐慌——这等话,竟是一个七岁孩童敢说出口的?

林苏没有给明兰任何缓冲的机会,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剖开她精心包裹的伪装:“您在担心什么?担心一个‘嫡女’的名分,会分走您亲生子女的宠爱与家产?还是怕她身份抬高后,羽翼渐丰,将来不再易受您掌控?亦或是……”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洞穿人心的冷静,“您内心深处,从未真正接纳过这个继女,所谓的‘为难’与‘疼爱’,不过是您维持贤良名声、平衡顾侯愧疚心理的一种手段?”

“您选了一条对自己最‘安全’、对亲生子女最‘有利’,也对您而言最‘便捷’的路。”林苏的声音平缓,却字字诛心,“牺牲娴姐儿的完美婚嫁流程,用一场仓促的婚事掩盖蓉姐儿的年龄尴尬,既保全了顾侯府的体面,又维持了您‘贤德继母’的美名。可您有没有想过,娴姐儿本可风风光光出嫁,却要带着仓促的遗憾;蓉姐儿依旧顶着‘侯府庶女’的尴尬身份,将来还要在流言蜚语中艰难立足。”

她看着明兰煞白的脸,眼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得意,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与不解:“您口口声声劝我‘随遇而安’,莫要‘离经叛道’。可您这‘安’,是建立在牺牲他人、粉饰太平基础上的‘安’。您用实际行动,一次次巩固着这套您看似融入、实则或许也内心鄙夷的规则——您一边抱怨世道对女子苛刻,一边又用这套规则去牺牲更弱小的女子,来成全自己的安稳。”

“您问我为什么不能随遇而安?”林苏向前逼近半步,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因为我做不到像您这样,明明手握改变的权力,明明有能力让事情变得更好,却为了自身的‘安稳’,选择了一条看似聪明、实则冷漠的路。您的‘安稳’,是用两个女孩儿的委屈与未来换来的,这样的‘安’,代价太大了。”

林苏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身影被阳光拉得纤细而坚定。

良久,明兰才颤抖着抬手,用绣帕拭去泪痕,帕子掠过脸颊时,能感觉到皮肤的干涩与滚烫。她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沙哑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试图重新构筑起最后的防御:“你……你根本不明白……这世上的身不由己,从来不是你一个孩子能懂的。”

“我确实不完全了解你,”林苏打断了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但我听过你的故事。从你如何在盛家后院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生存,如何殚精竭虑打理侯府中馈、平衡各方势力,如何与顾廷烨从相敬如宾到彼此托付……桩桩件件,京中稍有门路的人家,都略有耳闻。”

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像一把精细的刻刀,细细审视着明兰的神色:“你行事之周密,算计之深沉,对封建规则运用之娴熟老辣,甚至超过了大多数土生土长的古人。我一度怀疑,你前世是不是就生活在某个等级森严、压抑至极的朝代,比如……规矩繁琐到骨子里的清代?”

明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指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绣帕,帕角的丝线被她捏得发皱。这个细节,没能逃过林苏的眼睛。

林苏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探究与了然的玩味:“但是,你名下那些新式店铺里的东西——各种各样的玩偶、精准的记账法、甚至是那些注重效率的管理章程,还有你偶尔流露出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逻辑思维和数字敏感……这些细节告诉我,你和我一样,应该也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见识过互联网浪潮的一代。”

她向前迈出一小步,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目光灼灼地盯着明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字字清晰:“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生前的职业,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能塑造出这样一个矛盾的灵魂——拥有现代的知识与视野,却比古人更精通宅斗权术;一边用超前的理念经营产业、积累财富,一边却又在思想上如此彻底地融入甚至维护着这腐朽的封建秩序?

林苏的问题,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明兰最后的伪装。她仿佛看到眼前这个小女孩的目光,穿透了自己身上象征身份的月白绣兰褙子,穿透了“顾侯夫人”的尊贵头衔,穿透了“盛明兰”这层坚硬的皮囊,直直射向那个躲在灵魂最深处、穿着干练职业套装、在办公室里熬夜加班、在法庭上里规矩严谨埋头记录的模糊身影。

明兰的脸色瞬间变幻不定,震惊、戒备、羞赧,还有一丝被触及最核心秘密的恐慌,交织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张了张嘴,那个熟悉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职称——“法院书记员”——在舌尖滚动,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

她猛地别开脸,避开了林苏那过于透彻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说出那个身份,就等于彻底承认了“盛明兰”这二十余年的生活,是一场多么深刻的自我异化——她把职场上的权谋算计,用在了宅斗与家族平衡上;把对效率与结果的追求,变成了对安稳与体面的执念;把曾经引以为傲的专业能力,变成了依附这个时代规则的生存工具。

看着她这副欲言又止、狼狈不堪的模样,林苏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她没有再逼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有理解,有惋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

明兰颓然瘫坐在美人靠上,背脊佝偻,往日里挺得笔直的肩背此刻满是无法承受的沉重。林苏那句关于“生前职业”的猜测,如同一记重锤,砸碎了她三十余年精心维系的平静,灵魂深处那个被压抑的现代魂魄正剧烈挣扎,让她头晕目眩,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林苏没有靠近,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那双清亮的眼眸,盛着深沉到近乎残酷的悲悯,声音像山间冰冷的溪流,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明兰耳中:“还有,前辈。”

“你把自己活成了盛明兰,活成了顾侯夫人。你用这个时代的三从四德、家族规矩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你说这是随遇而安,是生存的智慧。”

林苏的声音略微停顿,风掠过池面,带来荷香与水汽,却吹不散她话语里的锋利。下一刻,一连串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质问接连抛出,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向明兰心底最深处,刺向那些被层层时光、麻木与伪装封印起来的柔软与痛楚:“可是,你难道就从不担心,你在那个世界的爸爸妈妈,他们过得好吗?”

“失去你,他们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是不是在你失踪的最初,疯了一样地报警、寻人,走遍你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逢人就打听你的消息?年复一年,春去秋来,他们如何熬过没有你的春节、中秋?看着别人家阖家团圆,他们是不是只能对着你的照片默默垂泪,一遍遍抚摸你留下的旧物,盼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归期?”

“你会不会偶尔想起,妈妈做的红烧肉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甜,爸爸戴老花镜看报纸时,会习惯性地皱起眉头?他们是不是已经老了,鬓角添了更多白发,腰也弯了,却还在固执地守着那个有你的家,等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噗通”一声,明兰的手指猛地抠住了身下的木质栏杆,指甲深陷进木纹里,几乎要折断,指腹传来尖锐的疼,却远不及心口那瞬间炸开的剧痛。父母……那两个在记忆中已然有些模糊的容颜,此刻却骤然清晰——妈妈眼角的细纹,爸爸宽厚的手掌,还有他们喊自己名字时温柔的语调,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林苏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质问如同密集的箭雨,步步紧逼,不给她丝毫躲闪的余地:“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想念那个一机在手,可知天下事的世界?不想念深夜里刷着手机,看那些光怪陆离、承载着无数故事和想象的影视剧?不想念和闺蜜视频通话,从天南地北聊到深夜的肆意?不想念几个时辰便能跨越山海,日行千里的飞机高铁,想念那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

“你难道,就真的习惯了这层层叠叠、束缚行动的衣裙?习惯了梳着复杂的发髻,戴着沉重的珠钗,连转身都要小心翼翼?真的甘心永远被困在后宅这一方天地,出门必须帷帽遮面,连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都要受规矩约束?真的能忍受一辈子只能围着丈夫、子女、家事打转,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和梦想?”

最后,林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愤怒的质问,如同惊雷般砸在明兰的心上:“你难道,就真的认同了这该死的、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封建等级?真的忘记了我们曾经生活在那个——或许并不完美,但至少在法律和理念上倡导‘人人平等’的社会吗?!忘记了我们曾经可以凭着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想要的生活,而不是靠着依附男人、算计宅斗来换取生存的空间?!”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念吗?!”

“别说了!!!”

明兰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近乎尖叫的嘶哑呐喊。她用绣帕胡乱擦拭着额头,试图找回一丝镇定,可通红的眼眶、泛肿的鼻尖,还有那破碎不稳的气息,都将她此刻的愤怒暴露无遗。

林苏停了停,声音依旧平静,却褪去了先前的悲悯与质问,换上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探针,细细扫过明兰因愤怒而略显狼狈,却依旧难掩清丽精致的面容——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纵然泪痕未干,那份经过岁月沉淀的温婉风华,依旧夺目。

“侯府夫人,”林苏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你说我离经叛道,说我不知安分,劝我收敛锋芒以求自保。可是,你呢?”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明兰身上那件湖蓝色缂丝长裙上。裙摆因方才的挣扎而略显褶皱,却丝毫不影响其精致——缂丝工艺繁复,每一寸经纬都织着暗纹缠枝莲,领口袖口滚着银线镶边,用料上乘,绣工精湛,将她纤细的身段衬托得愈发窈窕。“从我入盛府这段时日,不过短短几日,你已经换了三套衣服。每一套都价值不菲,剪裁得体,将你这副皮囊衬托得……嗯,我见犹怜,颇有风姿。”

林苏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像一根细针轻轻划过皮肤:“看来,你很喜欢你现在这副‘盛明兰’的皮囊。也是,看你这通身的气派和不俗的品味,想来穿越之前,不如现在这般……年轻貌美,备受尊崇吧?”

这话精准地刺中了某种被明兰刻意隐藏的隐秘虚荣。她穿越前不过是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朝九晚五,熬夜加班,哪有这般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待遇?更别提这具年轻鲜活、保养得宜的躯体,是多少现代人梦寐以求的奢望。明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林苏没有停顿,目光又落在明兰发间那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上。点翠色泽明艳,珍珠圆润饱满,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流光溢彩。“还有,我注意到,你似乎更喜欢这些精巧的珠宝、点翠、玉石,胜过那些沉甸甸、明晃晃的金器。”她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份超越纯粹财富炫耀的审美,倒确实带着点现代小资的调调,或者说……是某种深入骨髓的,对‘精致生活’的执着与贪恋。”

她向前迈出一步,小小的身影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逼近明兰。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语气也陡然尖锐起来,字字诛心:

“你享受着这具年轻美丽的皮囊,享受着顾侯夫人的尊荣与华服美饰,享受着下人簇拥、呼来喝去的体面。你骨子里那份现代人对‘美’、对‘精致生活’、对‘物质优越’的追求和喜悦,一点都没少!”

“你选择了一条最‘安全’的路,用古人的方式去过活,去忍受那些三妻四妾的龌龊、等级森严的压迫、身不由己的束缚!你贪恋着这个时代给予你的物质与尊荣!”

林苏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般砸在明兰的心上:“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随遇而安’,可你这‘安’,不过是建立在享受身份带来的红利,却又在精神上不断自我阉割、自我妥协的基础上!你既想要现代灵魂的自由与平等,又舍不得封建时代的尊荣与安逸,于是便在这两者之间,活成了一个矛盾的、分裂的怪物!”

“或许你嘲笑我锋芒毕露,或许会‘不得好死’,可你呢?”她的目光冰冷,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嘲讽,“你这般清醒地痛苦着,清醒地享受着,又清醒地自我禁锢着;既鄙夷这时代的腐朽,又依赖这时代的供养……你这般分裂地活着,难道就很痛快吗?”

“说到底,”林苏最后总结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你不过是选择了一种你认为代价最小的生存方式。你并非真的认同这个时代的规则,你只是……屈服了。并且,你还试图让后来者也和你一样,选择屈服于这看似安稳、实则腐朽的牢笼。”

“别忘了我们来处。忘了来处,我们就真的只是这个时代的囚徒了。”

说完,林苏不再看明兰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也不再理会她眼中翻涌的震惊、难堪与恐慌,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小小的身影踏着青石板,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回廊的拐角。

水榭内,明兰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林苏最后那番话,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粗暴地照出了她光鲜外表下那个扭曲而分裂的自我——她既贪恋着封建时代给予的尊荣、美貌与精致生活,又怀念着现代社会的自由、平等与便利;既拥有现代灵魂的清醒与不甘,又践行着封建规则的麻木与妥协。

她现在有侯府的尊荣、丈夫的权势、子女,用宅斗的胜利、中馈的执掌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她拥有了上辈子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享受。

可现在,这个该死的“同类”,用最残忍、最直接的方式,把她小心翼翼建构起来的一切,砸得粉碎!把她血淋淋地从“盛明兰”的壳子里拖了出来,逼她面对那个孤独的、想家的、无依无靠的、属于异世的游魂!

她心中翻涌着巨大的愤怒,为林苏的步步紧逼、不留情面;也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难堪,为自己被当众揭穿的虚荣与分裂;更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慌与自我厌恶——原来,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生存智慧”,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懦弱的屈服与精致的利己。

水榭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雕花窗棂洒在身上,却再也照不进她那一片混乱、冰寒的心底。她缓缓抬手,抚摸着发间那支点翠步摇,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让她感到冷静了下来。

最初的崩溃与愤怒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那冰冷中,凝聚着翻涌的愤怒,更藏着一种被触及最根本利益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指尖冰凉得像浸过寒潭水,林苏最后那些话语却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如同魔咒般挥之不去:

“你不过是选择了一种你认为代价最小的生存方式。”

“你并非真的认同这个时代,你只是……屈服了。”

“并且,你还试图让后来者也和你一样,选择屈服。”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否定着她这三十余年来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成功”!否定她从盛家那个爹不疼娘早逝、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庶女,一步步踩着荆棘、运筹帷幄,最终爬到顾侯夫人这个尊贵位置所付出的一切!否定她在这个吃人的封建时代里,为自己、为儿子们挣来的这片“安稳”天地!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乳臭未干、仗着有几分异世记忆便肆意妄为的小丫头,敢如此轻描淡写地否定她的半生?!

一股混杂着羞耻、愤怒、不甘与极度恐慌的戾气,从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梁玉潇!这是你先惹我的!

明兰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刺破了麻木,也让她那双因哭泣而泛红的眼眸,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如同淬了寒的刀锋。

是,她们都是穿越者。这本该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分,是在这异世孤海中彼此唯一的慰藉。

可是,梁玉潇选了一条与她截然相反的路!

你不仅要自己“离经叛道”,挑战纲常伦理,搅动这死水般的世道,你还要用你的存在、你的言行,来映照我的“屈服”、我的“妥协”!你甚至看穿了我对蓉姐儿的那点私心,戳破了我“贤德继母”的伪装,质疑我作为侯府主母、作为“现代人”的资格!

你不能打破这个规则!

这个封建礼教编织的规则,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经营半生才得以立足的棋盘!你打破了它,我怎么办?我的儿子们怎么办?他们将来是要继承顾氏爵位、在朝堂立足的!难道要让我半生心血付诸东流,让孩子们沦为京中贵族的笑柄,甚至引来杀身之祸吗?!

你不能否定我的一切!

她盛明兰(或者说,那个早已被她深埋的现代灵魂)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心血,经历了多少凶险?从盛家后院的尔虞我诈,到侯府内外的权谋倾轧,她多少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多少次强忍着不适与厌恶,学着古人的模样周旋算计?她好不容易才将一切都拉回“正轨”,在子女面前,她必须是完美的、智慧的、符合这个时代期待的侯府主母!她的成功,她的传奇,必须延续下去!

一个疯狂的、阴暗的念头,如同蛰伏在幽暗角落的毒蛇,悄然探出头来,吐着信子,带着冰冷的杀意,一点点缠绕住她的心脏:

梁玉潇……你必须死。

只有你消失了,你的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和行为,才会随着时间被淡忘,或者仅仅被当作孩童的胡言乱语,无人当真。

只有你消失了,才没有人能再如此尖锐地戳破我的伪装,动摇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稳”,没有人能再唤醒我心底那个早已被封存的、痛苦的灵魂。

只有你消失了,我才能继续做我的顾侯夫人,才能确保我的孩子们,在我为他们铺就的、符合这个时代规则的康庄大道上,顺顺利利地走下去,获得比她更辉煌的成功!

我的孩子的成功,会让我成为新的传奇人物——一个培养出杰出子女的、睿智的、完美的侯府夫人。这才应该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终极价值和归宿!

任何阻碍这一点的人……哪怕是“同类”,哪怕是这世上唯一能懂我来自何方的人,也……必须清除!

明兰缓缓抬起头,望向林苏离开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脆弱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决绝,如同寒潭深渊,不起一丝波澜。

她轻轻抬手,用绣帕细细擦拭着脸颊,抹去最后一丝泪痕,又伸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

片刻后,她重新站起身来,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已重新戴上了那副温婉端庄、无懈可击的侯夫人面具——眉眼柔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交锋从未发生过。

只是那面具之下,一颗杀心,已悄然铸成,坚硬如铁,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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