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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苏的裙裾扫过青石小径,脚步声渐远,水榭旁的假山石后,一道纤细的身影仍在不住颤抖。蓉姐儿死死捂住唇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石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寒意,却远不及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带来的震骇——她本是循着丫鬟的话来寻母亲,想问问午后女红课上没弄懂的缠枝莲绣法,却未想,竟撞破了这样一番石破天惊的对话。

“咚咚——咚咚——”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狠狠抛起,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钝痛,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胸腔。她靠在粗糙的石壁上,指尖冰凉,浑身的血液却仿佛瞬间沸腾,又骤然冻结。

穿越……三十多岁……丈夫……家人……想家……

那些陌生的词语像淬了冰的惊雷,在她脑海中一遍遍炸响,劈碎了她十多年来赖以生存的认知世界。她自小在侯府长大,听惯了三从四德,见惯了嫡庶有别,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另一个地方”,而她敬爱的母亲,那个总是温温和和、处事周全的盛明兰,竟和那个语出惊人的梁家四姑娘一样,都是“来自别处”的人?

原来……原来她唤了十多年的“母亲”,也不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吗?

这个念头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心湖,掀起滔天巨浪。蓉姐儿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的石阶仿佛都在晃动,她踉跄着扶住石壁,才勉强没有跌倒。随之而来的,是比认知崩塌更汹涌的情感风暴,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明兰……真的爱她吗?

这个问题一旦冒出来,便如毒蛇般盘踞不去,吐着信子,啃噬着她过往所有的温暖记忆。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那些点点滴滴的温柔瞬间,此刻竟都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影。

是母亲手把手教她握笔,指尖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耐心纠正她歪歪扭扭的笔画,笑着说“我们蓉姐儿有天分,再练练就能写得比母亲还好”;是母亲在换季时,亲自为她挑选最衬肤色的云锦料子,让绣娘绣上她最爱的折枝桃花,轻声道“我们蓉姐儿是侯府小姐,自然要穿得体面好看”;是母亲请来京中最好的女先生,教她读书明理、琴棋书画,告诉她“女子立身,不必依附他人,自身有才华、有见识,才能行得正、站得稳”。

那些好,那些温柔,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难道都是假的吗?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生母那样的人,身份尴尬,在侯府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本是如履薄冰。可母亲从未因她是庶女而苛待过半分,吃穿用度比许多嫡出姑娘还要精细,待她的耐心,甚至胜过对胞弟团哥儿。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幸中的万幸,虽没了生母,却遇到了一个宽厚仁慈、真心待她的嫡母。

可如今,这个认知被彻底颠覆了。如果母亲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有着自己的丈夫、家人和牵挂,那么她对自己这份“好”,究竟有几分是发自内心的疼爱?有几分是身为侯府主母不得不尽的“责任”?又有几分,是为了扮演一个符合这个时代标准的“贤良继室”而做的“表演”?

那个梁四姑娘说:“忘了来处,我们就真的只是这个时代的囚徒了。”

母亲……是不是也成了这时代的囚徒?所以她才能把“盛明兰”这个角色扮演得如此天衣无缝,如此随遇而安?所以她对自己的好,也只是这个“角色”必须完成的一部分?就像父亲处理公务、祖母打理家事一样,只是一种“职责”?

蓉姐儿的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闷得喘不过气。她不知道该恨,还是该怨。

恨吗?可母亲确实给了她安稳富足的生活,给了她侯府小姐的体面,教她立身处世的道理,护她在深宅中平安长大。除了那份若有若无的、始终无法真正亲近的隔阂——就像隔着一层薄纱,看得见温暖,却触不到真实——母亲几乎无可指摘。

不恨吗?可一想到那些温柔笑意的背后,可能藏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那个灵魂心里装着另一个世界的人,而自己,或许只是她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所需要经营的一部分,那份曾经让她无比珍视的好,就仿佛变了味道。像裹着糖衣的苦药,初尝时甜得入心,待糖衣融化,剩下的便是蚀骨的苦涩,蔓延在舌尖,久久不散。

两种情绪在她心中疯狂撕扯,一边是过往十几年的温情脉脉,一边是残酷真相带来的刺骨寒凉。她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痛苦,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想起父亲偶尔流露出的愧疚——那是因生母而起的补偿,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纵容;想起府中下人们偶尔投来的目光,有怜悯,有审视,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视;想起自己婚事的一波三折,那些背后的议论和算计,皆因她“庶女”的身份而起。原来,她命运的坎坷,身份的尴尬,都源于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生母,源于父亲年轻时的一段风流债。

而那个看似给予她最多关爱的母亲,其内心竟也藏着如此巨大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发现,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被蒙在鼓里,沉浸在一场精心编织的梦境中。

蓉姐儿缓缓滑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她不敢哭出声,怕被路过的下人听见,只能任由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裙摆,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是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可能并不纯粹的“母爱”,沿着母亲为她规划好的、看似安稳的道路走下去?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相夫教子,重复着这个时代女子既定的命运?

还是……该做点什么?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去质问母亲吗?她不敢。她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万一母亲承认了,那份仅存的温情会不会彻底消失?万一母亲否认了,她又该如何自处?

那个叫梁玉潇的梁四姑娘,此刻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她那样大胆,那样坦荡,敢于质疑这个时代的规矩,敢于挑战世俗的眼光,甚至敢于直接戳破母亲的秘密。她活得那样鲜活,那样肆意,像一束冲破乌云的阳光,照进了这迷雾重重的侯府,也照进了她混沌的心底。

或许……或许她可以……再多看看?多听听?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泪眼朦胧中悄然滋生。她想知道,母亲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想知道,那个“另一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更想知道,除了母亲为她铺好的路,她的人生,是否还有别的可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蓉姐儿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底却多了一丝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探寻真相的微光。

她需要时间,需要好好想一想。

下午水榭对峙的余波,如细针般藏在林苏心底,纵是表面平静,指尖却总在无人时无意识地蜷缩。她太清楚明兰的性子——那般步步为营、睚眦必报的人,被人当众戳穿最深的隐秘,怎会甘之如饴?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于深宅贵妇而言,报复从不需要十年,或许只需一个恰当的时机,便能不动声色地让人生出祸端。

梁家与顾家的龃龉,都是父辈朝堂上的博弈、家族利益的纠葛,她从未想过,自己一时意气的直言,会否成为两家矛盾激化的导火索。她虽有超越年龄的心智,却终究欠缺在封建世家周旋的底气,思来想去,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向梁夫人坦诚一二。

梁夫人的正院永远透着一股沉静的威严,暖炉里的银丝炭燃得无声,烟气与案上熏炉的檀香缠在一起,氤氲出几分岁月沉淀的安稳。林苏来时,梁夫人正临窗对账,指尖捻着玉制的算珠,噼啪作响间,眼神锐利如鹰,半点不含糊。

“祖母。”林苏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声音放得柔缓,带着几分刻意收敛的孩童气。

梁夫人抬眼,见是她,紧绷的眉眼柔和了些许,放下算珠笑道:“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曦曦累了一天怎么没去休息呀。”

林苏垂眸,手指轻轻绞着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才抬起头,眼底盛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仰头望着梁夫人:“祖母,孙女儿今日在盛家赴宴,好像……不小心得罪顾侯夫人了。”

“哦?”梁夫人挑了挑眉,拿起手边的团扇,慢悠悠地摇着,“你小小年纪,怎会得罪她?莫不是淘气,冲撞了人家?”她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探究——她知晓这孙女心思通透,绝非寻常顽劣孩童,能让盛明兰那样滴水不漏的人记挂,定不是小事。

林苏斟酌着词句,将话说得半明半暗:“也不是冲撞……就是席间闲聊,说起女子立身之道,孙女儿一时多言,说了些规矩之外的话,顾夫人听着似是不太高兴,当场便冷了脸。孙女儿后来越想越怕,怕她因此记恨咱们梁家,日后在朝堂上给祖父添堵,或是在宅门里给祖母使绊子,给家里添麻烦。”

她说着,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模样瞧着既委屈又惶恐,全然是个闯了祸怕被责罚的孩子。她以为梁夫人会追问具体说了什么,或是露出几分凝重,毕竟顾侯夫人的手段,在京中后宅是出了名的厉害。

谁知,梁夫人听完,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爽朗,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戏谑,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我的傻曦曦哟。”梁夫人放下团扇,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里满是“你还是太年轻”的了然,“你当你祖母是老糊涂了,还是觉得那盛明兰是泥塑的菩萨,没半点脾气?”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秋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涌进来,吹动她鬓边的珠钗,发出细碎的声响。梁夫人望着庭院深处那株枝叶繁茂的古槐,眼神渐渐沉了下来,不复先前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浪的淡漠与锐利。

“你以为咱们梁家跟她顾家,到现在还只是‘不对付’吗?”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从她玉汐走的那日起,从顾廷烨在陛下面前几次三番与你祖父辩驳开始,从上次蓉姐儿婚事他们想拿咱们锦哥儿当垫背、妄图攀扯二房开始——”

梁夫人猛地转过身,凤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冷哼一声:“——我们两家,早就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对头了!”

“还等她现在因为你小孩子家几句话再来‘记恨’?”她用团扇虚点了点林苏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嗤笑,“傻孩子,那点子口舌之争,在两家真正的利害冲突面前,算个屁!”

林苏怔怔地站在原地,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她一直以为,两家的矛盾是隐晦的、克制的,却不知在梁夫人这般高门主母眼中,早已是旗帜鲜明的对立。那些她以为的“风险”,在真正的权力博弈面前,竟如此微不足道。

梁夫人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霸气:“她盛明兰若是聪明,就该知道,台面下的较量,从不会因为小孩子说了什么而改变,也不会因为没说而消失。她若真想报复,手段也只会冲着你来,还不敢明着来——毕竟,传出去说顾侯夫人跟一个七岁孩童计较,丢的是她顾家的脸面。”

“至于上升到两家?”梁夫人嘴角勾起一抹傲然的弧度,眼神里满是永昌侯府百年来沉淀的底气,“哼,她还没那个胆子,我们梁家也没那么容易被她拿捏!你祖父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族中长辈同心同德,府里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她顾府想动我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苏澄澈的眼眸上,语气郑重:“你只管做你的事,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只要占着理,不被人拿了实在的把柄,天塌下来,还有祖母和你祖父给你顶着!咱们梁家的孩子,不必活得那样畏畏缩缩!”

林苏望着梁夫人那张被岁月赋予了威严与智慧的脸庞,心中先是一阵错愕,随即如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她以为自己是在提醒长辈规避风险,却不知在这些浸淫权力场半生的人眼中,局势早已清晰明了。梁夫人的话,像一道坚实的屏障,挡去了她心中的惶恐,也像一记警钟,让她猛然惊醒——真正的宅斗与权谋,远比她想象的更直接、更赤裸,也更需要底气与魄力。

她低下头,轻轻应道:“孙女儿明白了。”

指尖的蜷缩渐渐松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这份庇护,不是纵容,而是基于家族实力的底气,是历经风雨后的从容。她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谨慎虽无错,却也小瞧了这些封建大家长的政治嗅觉与斗争觉悟。往后行事,既需周全,也该更大胆些才是——毕竟,她的背景板,似乎比想象中还要硬气。

窗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庭院里的寂静被这细微的声响打破,却更显安稳。

“祖母,孙女儿有样东西想给您看。”林苏将锦盒轻轻放在案上,指尖掀开盒盖,露出里面工工整整抄录的册子——封面用簪花小楷题着《桑蚕养殖改良纪要》,宣纸莹白,墨迹清润,一看便知是精心誊写过的。

梁夫人彼时正摩挲着一串紫檀佛珠,见她这般郑重,便放下佛珠,随手拿起册子翻看。起初不过是带着几分纵容晚辈的心思,指尖划过“桑叶老嫩辨识法”“蚕室温湿度调控细则”等标题时,神色还带着几分淡然。可越往后翻,她捻着书页的手指便越收越紧,眉头微微蹙起,眼中的漫不经心渐渐被凝重取代。

她执掌永昌侯府中馈数十载,名下分管着三座桑园、五处织坊,府中绸缎用度、外售盈利,皆仰仗于此。庄子上的老把式们养了一辈子蚕,她耳濡目染,自然懂其中门道。可这册子里的内容,竟处处透着新意与精妙——比如提到“蚕眠期需保持蚕室静谧,忌喧哗震动,否则易出僵蚕”,这是老把式们凭经验隐约知晓,却从未这般明确记录的;再如“蚕沙晒干后与秸秆混合发酵,可作桑田底肥,既能改良土壤,又能循环利用”,更是她闻所未闻的巧思。

尤其是关于预防僵病、脓病的法子,林苏不仅详细列明了病症初期的征兆,还给出了用艾草熏室、石灰粉消毒的具体配比和频率,条理清晰,细致入微,绝非纸上谈兵。梁夫人越看越心惊,指尖划过纸面,仿佛能看到那些肥壮的蚕宝宝啃食桑叶、吐丝结茧的景象。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那行用朱笔圈出的总结预估映入眼帘时,呼吸猛地一滞,握着册子的手竟微微发起颤来。

“若依此法,精心照料,剔除病弱,优化环境,预估同一桑园,蚕丝产出量可比旧法……提高约两成。”

“两成?!”梁夫人霍然抬头,凤眸中闪过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声音都拔高了些许,“曦曦,你可知这两成意味着什么?”

她站起身,踱步到案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苏:“咱们府里那三座桑园,去年共产丝三千二百斤,若能提高两成,便是多出六百四十斤!上好的春蚕丝,市价一两银子一斤,这便是六百四十两白银!这还不算织成绸缎后溢价的利润,更不算后续规模扩大的收益……你可有十足把握?”

六百四十两白银,足够寻常人家衣食无忧过一辈子,对侯府而言,亦是一笔不容小觑的进项。更重要的是,这是在不增加桑田、不添多人力的前提下,凭空多出的财富,其价值远不止银子本身。

林苏迎着她灼热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祖母,孙女儿在潇湘阁后院辟了个小蚕室,小规模试养了三批。第一批依旧法,第二批稍作改良,第三批全按册中法子来。对比下来,第三批的成茧率比第一批高了一成八,丝量也厚实些,韧性亦佳。”

她顿了顿,不卑不亢地补充道:“只是后院场地有限,桑树叶也是从庄子上顺带取来的,规模尚小,数据或许有细微偏差,但改良的方向绝不会错。”

梁夫人紧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孩童的骄矜,也没有投机的浮躁,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笃定。她想起这孩子之前在分家风波中那句“大树裂缝需藤蔓缠绕”的妙喻,想起她对阵顾侯夫人时的锋芒毕露,再看着手中这本字字珠玑、能点石成金的册子,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哪里是一个七岁孩童能拥有的见识与本事?这分明是上天赐予梁家的福星!

“只是,”林苏话锋一转,迎上梁夫人探究的目光,清晰地说道,“若要大规模推行,还需解决一个根本问题——桑叶的品质。”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册子中“桑叶养护”那一页:“我们现在用的桑树,多是老品种,叶片薄,养分不足,即便是按改良法子饲养,也难将产量与质量推到极致。这就像煮饭,米不好,再高明的厨子也难做出喷香的米饭。”

“孙女儿需要一批精通嫁接、选育的工匠,”林苏的眼神亮了起来,带着对未来的期许,“要能挑选优质桑树枝条,嫁接在老桑树上,培育出叶质更厚实、水分更足、营养更丰富的新品种。再辅以之前总结的养殖法子,双管齐下,不仅能稳定提高两成产量,蚕丝的光泽与韧性,也能更上一层楼。”

梁夫人拿着册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改良桑树、提高两成丝量……这些词语在她脑海中盘旋,勾勒出一幅财源滚滚的图景。

“好!”梁夫人猛地合上册子,“啪”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沉静。她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主母的威严,没有了长辈的纵容,只有带着巨大期许的决断与欣喜。

“祖母给你人!给你地!”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掷地有声,“我明日便让人去府里和庄子上排查,把那些最得力的、懂花草树木嫁接选育的老师傅都抽调出来,归你调配!再给你拨城南那座靠近汴河、土质最肥沃的清风庄,专门给你试种改良桑树、扩大养蚕规模!”

她走到林苏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中满是郑重:“曦曦,你只管放手去做!需要银钱、需要人手、需要药材器具,哪怕是需要府里的名义去采买东西,都尽管跟祖母说!祖母给你当后盾,谁也不敢拖你后腿!”

这一刻,梁夫人看向林苏的眼神彻底变了。她不再将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看作需要呵护的晚辈,而是看作一个能为家族带来巨大利益、值得投入重注的“合作者”,一个承载着梁家未来的希望。那份祖孙间的亲昵依旧在,却多了一层基于切实利益与长远眼光的尊重与倚重。

林苏心中一暖,深深屈膝行礼:“谢祖母信任!孙女儿定不辜负祖母的期许!”

梁夫人将《桑蚕养殖改良纪要》捧在手中,指尖反复摩挲着温润的宣纸边缘,眼神中满是珍视而郑重的光芒。她转身走到紫檀木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暗格——那里存放着府中最贵重的契约文书与传家之物,她小心翼翼地将册子放入一个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盒,又在盒外裹了两层软缎,才缓缓合上暗格,落上锁。

转过身时,她看向林苏的目光已然不同。那里面有激赏,有欣慰,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曦曦,”梁夫人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千钧重量,“这本册子,你往后需得贴身收好,底稿更要藏得严实,万万不可轻易示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庭院的高墙,看到朝堂上的波诡云谲,“这不仅仅是能生钱的宝贝,更是能在关键时刻,在皇上面前,救你一命的东西。”

“你想想,”梁夫人的语气带着洞悉世情的睿智,“如今朝廷最重农桑,你这改良之法,能让蚕丝增产两成,若是推广开来,惠及的何止是咱们梁家?那是千千万万种桑养蚕的百姓,是为国库添砖加瓦的功绩。这等实实在在的功劳,比那些个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重千钧,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管用。”

她想起林苏平日里写的那些话本,当初只当是孩子异想天开,如今想来,竟是与这桑蚕改良之法一脉相承的济世良方。“还有你那些‘奇思妙想’,或许在某些守旧之人眼里是异端,但在明眼人看来,其中未必没有可取之处。都留着,好好收着,日后皆是你的护身符。”

在梁夫人看来,这些超越时代的见识与技能,是孙女安身立命的最大资本,是属于她个人的、可以用来交换利益、抵御风险的智慧财富。她满心以为,林苏会露出孩童应有的得意,或是如释重负的欣喜。

然而,林苏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听到梁夫人将这一切功劳都归于自己,林苏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没有丝毫得意,也没有半分占有欲,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严肃与坚定。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小脸上满是不容置疑的认真,声音清晰而有力:“祖母,您弄错了。”

梁夫人一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林苏望着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册子里的养殖方法,不是我写的。我平日里那些书里的道理,也不是我想出来的。”

她抬起小手,先是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随即缓缓抬起,仿佛穿透了这深宅大院的重重屋檐,指向某个遥远而光辉的所在。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像是盛满了跨越时空的敬意,又像是燃着不灭的火种:“这些东西,是我从‘红星’那里‘偷’来的。”

“红星?”梁夫人眉头微蹙,低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满是困惑。

“是。”林苏重重地点头,语气中带着一种深刻的谦卑与自豪交织的复杂情感,“这些知识,这些思想,这些能让天下百姓都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的方法……永远是属于‘红星’的!”她在心里继续说着:“是属于我们无数同志,用鲜血和汗水凝聚出来的智慧结晶!是我们社会主义的文化瑰宝!”

她的声音不算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块,砸在梁夫人的心坎上。那些陌生的词汇,梁夫人一个也听不懂,可她却从孙女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容亵渎的庄重与信仰。

林苏垂下眼帘,小手紧紧攥起,指尖泛白,语气愈发坚定:“我不是创造者,也不是拥有者。我,只是一个搬运工。”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梁夫人,眼中闪烁着纯粹而执着的光芒,“一个在这个世界,努力播撒一点点红星火种的……信徒。”

梁夫人彻底呆住了。

她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稚嫩的孩童。林苏的脸庞还带着未脱的婴儿肥,眉眼清澈,可那神情却庄重得不像话,仿佛在宣读什么神圣的誓言。

那一刻,梁夫人忽然意识到,神话里的故事都是真的。林苏的心里,装着的或许从来不是侯府千金的锦绣前程,不是个人的生死荣辱,甚至不是梁家的兴衰荣辱,而是一个她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更加宏大、更加遥远的世界。

在天庭里,没有嫡庶尊卑,没有三从四德,没有深宅大院的束缚,只有“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朴素愿望,和一种名为“信仰”的强大力量。

梁夫人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林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忽然觉得,任何询问都是对这份纯粹信仰的亵渎。她默默地转过身,重新走到木柜前,打开暗格,将那个盛放着《桑蚕养殖改良纪要》的锦盒取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

锦盒很轻,可她却觉得重逾千斤。

她或许永远也不懂什么是“红星”,但她知道,她怀里抱着的,不仅仅是一本能生财的册子,更是孙女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仰。而这份信仰的分量,远比她想象的,还要重得多,重得多。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秋风掠过树叶的轻响。林苏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的翠竹,坚定而挺拔。她知道,梁夫人或许无法理解她的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始终记得自己的来处,记得那些镌刻在灵魂深处的信仰与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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