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李严府邸的书房内却暖意融融,檀香袅袅。
陆恒与李严对坐,中间隔着一方紫檀木茶几,上面摆放着两盏清茶,热气盈盈。
解决了北方军粮,陆恒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神态也松弛了许多,只是眉宇间仍带着些疲惫。
这几日与陈、周、钱三家豪商巨贾周旋,虽是以势压人,巧取豪夺,但其中的心力交瘁,唯有自知。
有了陈从海这个“榜样”,钱家和周家眼见大势已去,抵抗意志土崩瓦解,终究是咬着牙,献出了家族库房中囤积的财物。
三家七拼八凑,竟也真的凑齐了三十万石军粮和三万套厚实棉衣。
这笔足以支撑北方大军应对西凉威胁的物资,总算是在韩明远规定的期限内筹集完毕。
“此番能如此迅捷地筹足军需,陆小子,你居功至伟。”
李严捻着胡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他虽致仕隐居,但心系北方,这笔物资的及时到位,让他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稍作舒缓,“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以身入局,借力打力,釜底抽薪,此计虽险,却收奇效。”
陆恒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感受着茶汤的温润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疲惫。
“老相公谬赞了。”
他放下茶杯,语气平静,“若非您与赵大人运筹帷幄,学生纵有想法,也难以施行,说到底,还是陈从海他们识时务。”
他微微一笑,想起陈从海最后那副肉痛,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的模样,钱盛和周永那敢怒不敢言的憋屈,心中并无多少快意,更多的是对世事的洞彻。
在绝对的权力和生存压力面前,所谓的豪商底蕴,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
钱粮到位后,张清辞展现了她惊人的效率。
张家的船队早已在码头待命,人手、调度井然有序。
几天之内,满载着军粮与棉衣的船只便依次升帆起航,浩浩荡荡驶入北上水道。
望着最后一艘船的帆影消失在天际,陆恒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此事已了,至少对韩明远、对李严、对北方将士,算是有了交代。
他与张清辞一同来到李严府上复命。
张清辞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这几日的高强度运作,于她而言不过是寻常事务。
她向李严简单寒暄了几句,汇报了运输情况,言辞精准,态度不卑不亢。
李严对她也颇多勉励。
然而,当张清辞的目光偶尔扫过陆恒时,那其中蕴含的意味却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被强行拉入同一阵营的不甘。
陆恒只当未见,心中却暗道:这女人,怕是又在算计什么。
张清辞并未久留,事情禀报完毕,便借口府中尚有事务,告辞离去。
她转身时裙摆微动,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随即消失在书房门外。
书房内只剩下李严与陆恒二人。
李严示意陆恒再坐一会儿,说赵端等会便来。
他亲自执壶,为陆恒续上热茶,状似随意地提起:“小子,老夫观你与清辞那丫头,此番合作倒也默契,你二人这恩怨纠葛,吵吵嚷嚷,针尖对麦芒,有时候瞧着,倒真像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像是一对闹别扭的小两口。”
陆恒刚入口的茶差点呛住,连忙放下茶杯,脸上写满了嫌恶:“老相公,您可千万别开这种玩笑,我与她?”
他嗤笑一声,“那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这次不过是形势所迫,拉她下水,暂时联手罢了!等眼前这摊子事了结了,我非得跟她好好算算总账不可,新仇旧怨,一样样清算,我就不信,斗不过她一个…”
他本想说“女人”,但想到张清辞的手段,又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不信斗不过她张清辞。”
李严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只是捋须轻笑,不再多言。
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他这般年纪,早已看得淡了。
不多时,杭州知府赵端也应约而来。
他面带风霜之色,官袍下摆还沾着些尘土,显然近日为了稳定地方、协调水路、确保这批军粮能顺利起运,亦是劳心劳力,未曾停歇。
他先向李严恭敬行礼,又与陆恒互相见礼,这才落座。
“物资已顺利起航,北方今冬明春可保无虞,此乃大幸,全赖老师运筹,陆公子鼎力,张家出力。”
赵端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语气中透着由衷的欣慰。
北方稳,则江南暂安,他这个知府肩上的担子也能轻几分。
李严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忧色。
他微微叹了口气,眉宇间刚舒展的皱纹又悄然聚拢。
“北方暂安,然则内地之忧,恐又将至啊!”
他示意老仆给赵端也奉上热茶,继续道,“方才接到京中旧友传书,提及钦天监近日观测水文星象,发现黄河之水异乎寻常地转清,且紫微星垣似有异动,他们预测开年之后,黄河有泛滥成灾之险。”
此言一出,书房内的气氛顿时又凝重了几分。
赵端脸色骤变,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黄河水清?古籍确有载‘黄河清,圣人出’,然史笔如铁,更多时候,此等异象皆伴大灾,若真发生百年不遇的洪灾,两岸百姓…”
他不敢再想下去,黄河决堤,千里泽国,浮尸遍野,易子而食,史书上的字字句句,皆是血泪凝成。
李严望向窗外,焦虑道:“是啊,朝廷如今唉!”
他重重一叹,“求和派把持朝政,忙于党争倾轧,排除异己,即便有此预警,能否提前有效备灾,未可知也;国库本就空虚,加之北方军备耗费巨大,处处捉襟见肘,届时能拨出多少款项用于赈灾,更是渺茫。”
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可怜中原百姓,兵祸连年,又要面临这滔天洪水,真是多灾多难,命运多舛。”
赵端亦是面露戚容,作为地方亲民官,他更知天灾之下,黎民苍生的无助与凄惨。
陆恒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两位老臣忧国忧民的对话,心中却是另一番波澜。
他来自现代,凭借超越千年的知识,深知“黄河清”可能与上游植被破坏,水土流失加剧,导致泥沙来源锐减,或是特定水文气象条件等多种复杂的自然因素有关,未必真与什么“圣人”或“灾异”直接挂钩。
但在眼前这个时代,这种异常现象无疑被赋予了极强的神秘色彩和灾异指向,足以引起朝廷的警惕。
当然,如果他们还关心国事的话。
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组织动员能力有限、官僚体系臃肿腐败的封建王朝,想要进行有效的大规模防灾救灾,难度何其巨大。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人民子弟兵冲锋在前’,‘全国一盘棋’,这些在现代社会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救灾理念和强大执行力,在此刻的景朝,无异于天方夜谭。
‘古代,终究是古代啊。’
陆恒只能在心中默默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