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的夏日，欧洲大陆的战云日益浓稠，如同沥青般粘滞在政治版图之上，预示着一场即将撕裂文明的风暴。然而，在格丁根这座以理性与沉思为荣的大学城内，仍有一小群人，他们的心神执着地系于另一个维度——那个由纯粹形式与永恒真理构成的数学宇宙。尽管希尔伯特学派在斐波那契数列上取得的突破性进展（将素数对间隔缩小至60）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宿命般的清醒意识，也在核心圈层中蔓延。所有辉煌的“支线”成果，如同在黎曼猜想这座珠穆朗玛峰周围开辟的、景色壮丽的高山营地，它们证明了路线的可行，丰富了攀登的体验，却也让主峰的绝对高度与终极威严，在对比之下显得愈发凛然、愈发遥不可及。
数学界的目光，最终无法逃避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归到那座终极山峰——黎曼猜想。艾莎学派过去十年的工作，如同动用了一支庞大的学术工程兵团，在主峰周围的群山中修建了坚固的道路、观测站和补给基地。他们极大地深化了对山麓地质结构（离散序列的解析性质）的理解，甚至成功登顶了几座重要的卫峰（如斐波那契数列中的有界间隔素数对）。然而，当人们通过这些新修建的观景台，用望远镜仰望主峰时，却发现峰顶依然笼罩在永恒的云雾之中，仿佛其存在本身就超越了人类认知的极限。
艾莎的思想被证明是无比肥沃的土壤，催生了一片全新的数学雨林。但越是深入这片雨林，数学家们就越清晰地感受到，那片最初指引方向的、最核心的“原始森林”——即艾莎关于黎曼猜想本身的、完整的几何化证明——的永久性失失，是何等巨大且无法弥补的损失。这不再是遗憾，而是一种学术史上的黑洞，吞噬了通往终极答案的最可能的一条捷径。
史家的追寻与女仆的守护
就在这种氛围下，一位名叫路德维希·哈根的年轻数学史家，带着一种混合着学术责任与近乎考古热情的使命，从柏林来到了格丁根。哈根并非前沿的数学家，但他精通数学思想史，敏锐地意识到艾莎·黎曼的工作是理解19世纪末20世纪初数学发展的关键钥匙。他听闻了关于手稿焚毁的模糊传言，但不甘心接受如此重要的思想痕迹就此完全湮灭。他决定进行最后一次尝试，去寻找那位传说中执行了艾莎遗愿的女仆——罗娜。
经过多方打听，哈根在城郊一栋简陋但整洁的公寓里，找到了罗娜。开门的老妇人，已年近六旬，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腰背也有些佝偻，但一双眼睛却依然清澈，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警惕。她穿着朴素的深色衣裙，围裙洗得发白，双手粗糙，指节因常年的劳作而有些变形。她的房间狭小，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几件简单的家具摆放得一丝不苟，透露出主人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性格。墙上挂着一个木制十字架，窗台上养着几盆普通的天竺葵。
哈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语气尽可能的温和与尊重。他提到自己是研究数学史的学者，渴望了解黎曼小姐生前的更多事迹，特别是想知道，除了已经发表的论文，是否还有任何笔记、信件或者未完成的草稿，侥幸存留下来？“任何只言片语，都可能具有不可估量的历史价值。”哈根恳切地说。
罗娜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那双清澈而固执的眼睛，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她认字不多，仅能勉强读写日常用语，对于“数学”、“函数”、“猜想”这些词汇，她只有最模糊的概念，知道那是“小姐整天在纸上画的东西”，是“非常聪明、非常难懂”的玩意儿。但她对已故女主人的忠诚，以及对于“承诺”二字的近乎宗教般的恪守，早已融入骨髓。
“先生，”罗娜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语速缓慢，却异常坚定，“小姐走之前，吩咐得很清楚。那些厚厚的黑本子，还有那个木匣子里的老爷（她指的是伯恩哈德·黎曼）的旧纸，都要烧掉。我照做了。一件不剩。”她的语气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自然的真理。
哈根的心沉了下去，但他不甘心，试图换个角度：“我理解，罗娜女士，您严格执行了黎曼小姐的意愿，这非常值得尊敬。但是……或许，有没有可能，是一些不那么正式的纸页？比如，她随手写下的想法，一些私人日记，或者……一些不是数学内容，更像是……个人感想的东西？这些也许她不认为是需要烧掉的手稿？”
听到“个人感想”几个字，罗娜那一直平静如水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忠诚于女主人的遗愿是她生命的最高准则，但眼前这位先生态度恳切，言语中充满了对小姐的敬意，而且询问的似乎并非那些“不能给人看”的数学秘密。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俯身从床底拖出一个陈旧的小木箱。她用颤抖的手打开锁，里面整齐地放着一些妇女会的通知、几封泛黄的家信、还有一小叠用淡蓝色丝带仔细系好的稿纸。
“数学的东西，都烧了。”罗娜重复道，语气斩钉截铁。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叠用蓝色丝带系着的稿纸，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这个……不是数学。这是……小姐有时候，会对着它发呆，有时候，会写上几句。像是……像是在跟谁说话。我想，这大概是……留给自己的话。不是给外人看的。”她的声音变得更低，带着一种保护性的温柔，“我留着它，是个念想。我不能把它交给您。对不起，先生。”
哈根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虽然看不到内容，但直觉告诉他，这极有可能就是学界传闻中、艾莎·黎曼那份充满诗意的哲学随笔——《致黎曼猜想的婚书》！这虽然不是严格的数学证明，但它是艾莎数学思想的灵魂自传，是她内心世界的直接袒露，其价值对于理解她的思想脉络，甚至不亚于一份证明草稿！
“罗娜女士！”哈根几乎要恳求了，他努力保持镇定，“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将它公之于众，也绝不会用于任何不敬的用途。我只是……作为一名历史学者，渴望能更贴近地理解黎曼小姐的思想。这份手稿，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她为何对数学抱有如此巨大的热情和奉献。这本身，就是对她的纪念啊！”
罗娜坚定地摇了摇头，将稿纸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她的护身符。“不行，先生。小姐没说过这个可以给人。这是……这是她心里的话。我不能替她做主。”她的态度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那份源于底层仆役的、对主人隐私的绝对扞卫，以及对“吩咐”二字的字面化、不容变通的遵守，在此刻构成了一堵无法逾越的道德高墙。
哈根知道，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打动这位忠诚而固执的老人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仿佛与一个时代的灵魂擦肩而过。他叹了口气，准备告辞。
就在这时，罗娜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仿佛在记忆中努力搜寻。“不过……先生，您是说，您对老爷……就是黎曼教授的东西也感兴趣？”
哈根立刻重新燃起希望：“是的！任何与伯恩哈德·黎曼教授有关的东西！”
罗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又在木箱里翻找了一下，取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裹，看起来比那卷蓝色手稿更旧。“小姐交代过，老爷的一些散页，她之前整理过，说如果以后有机会，要交给一位……一位叫戴……戴什么金的先生？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她说这位先生是老爷的朋友，懂得这些。”
哈根立刻反应过来：“是理查德·戴德金先生！”
“对，好像是这个名字。”罗娜把包裹递给哈根，“我本来想找机会托人带去的，一直没办。您既然是做这个学问的，能不能麻烦您，帮我转交给那位戴德金先生？这毕竟是小姐吩咐过的事。”
哈根双手接过那个轻飘飘的包裹，心情复杂无比。他得到了一些黎曼的原始手稿散页（这本身已是极重要的历史发现），却与揭示艾莎内心世界的钥匙失之交臂。他仿佛看到，历史的筛网如此残酷：留下了父亲严谨、可被他人继续研究的“硬”资料，却可能永远过滤掉了女儿那充满灵性、私密且不可复制的“软”思想。
“当然，罗娜女士，我非常乐意效劳。谢谢您的信任。”哈根郑重地说。
他离开了罗娜简朴的住所，走在格丁根夏日傍晚的街道上。手中黎曼手稿的重量，与脑海中那卷无法得见的《婚书》形成的对比，使他深深体会到一种历史的悖论：他们可以无限接近、甚至重构过去的知识骨架，却可能永远失去了理解驱动那知识产生的灵魂火焰的机会。
艾莎·黎曼用她的一生和最终的遗愿，为她所热爱的数学，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谜题。她指引了方向，留下了工具，甚至证明了道路的可行性，却带走了那条通往终极答案的最可能的、独一无二的路径图。零点的未尽之路，因此不仅是对真理的探索，也成了一曲对逝去天才的、永恒的、带着深深敬意的挽歌。而这条路的尽头，依然隐没在人类理性视野的最远方，等待着下一个，或许千年一遇的、能够“看见”它的灵魂。第二卷，在这无尽的眺望与遗憾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