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呈贡的黑色石碑,其精工摹拓本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在重重护卫下,于五月中旬送达京师。当那卷用特制桑皮纸、以最细腻的烟墨精心拓印的卷轴在格物院最深处的屏蔽室内缓缓展开时,包括朱由校、李文博在内的所有核心人员,呼吸都为之一窒。
拓本完美再现了石碑原貌。黝黑的碑体(拓本呈现为浓墨底色)光滑背景上,刻痕清晰无比。图案分为三个部分:上方约占三分之一的区域,是一幅复杂的星图,其描绘的南天星辰方位与当代所知略有差异,但在几个关键位置,明确标注了与羊皮古图、南海星图石刻中相似的扭曲裂隙符号,其中一个符号的位置,恰好对应南天极“造物”所在天区!
中部区域,则是排列整齐的、共八行、每行十二个的奇特符号。这些符号非篆非隶,亦非已知的任何一种文字,其形态抽象,带有明显的几何特征,点、线、弧、角以特定规律组合。李文博只看了一眼,便失声叫道:“陛下!这些符号的排列规律、基本构件,与南天极光信号闪烁序列中分析出的‘编码单元’,相似度极高!这……这极可能是同一种‘文字’或‘指令集’的两种不同表现形式——光信号是动态实时传输,而这石碑是静态铭刻!”
最下方的区域,则是几幅简略的浮雕场景:第一幅,描绘了一群身着古朴服饰(似上古中原与西南夷混合风格)的人类,跪拜于一座发光的、形状不规则的“山”(或“石”)前,那“山”的轮廓,与云南异石矿脉的形状隐约相似;第二幅,是几个身影(似乎是人类中的佼佼者)站立在发光的“山”旁,手中似乎持着某种工具,对着天空(刻有星辰)做出动作,而天空中有一个微小的、类似裂隙的符号;第三幅,则变得模糊而令人不安,描绘的似乎是大地开裂、星辰坠落、人群奔逃的混乱景象,而在混乱的中心,那个裂隙符号被放大了,从中似乎探出了某种不可名状的、触须般的阴影!
“这……这石碑是在记录!”一位年轻的研究员声音发颤,“记录古人如何发现并接触‘异石’(节点物质),如何试图通过它与星空(星骸网络)沟通,以及……沟通可能引发的可怕后果!”
朱由校死死盯着第三幅浮雕中那裂隙里探出的阴影,心中寒意弥漫。星骸网络的“观察”或“互动”,果然绝非善意馈赠。这石碑,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更像是……一份来自远古的、血淋淋的警告!
“立刻比对石碑符号与南天极光信号!”朱由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找对应关系,哪怕只是符号与信号单元的一一对应!同时,分析星图部分,看其标注的‘节点’位置,是否与我们已知的吻合,或有新的提示!”
格物院最顶尖的数学家、符号学家、天文学家被集中起来,在严密守卫下,开始了对石碑拓本的全力破译。这项工作异常艰难,因为缺乏参照系,但有了光信号的动态样本和石碑的静态样本进行交叉比对,终究比凭空臆测多了许多可能。
与此同时,石碑摹本的消息,虽然被严密封锁,但其存在本身,以及皇帝对格物院更加异常的资源倾斜和关注,依旧不可避免地触动了朝堂敏感的神经。尤其是,太子朱慈烺奉旨开始越来越多地主持日常朝会、处理常规政务,皇帝本人则愈发“深居简出”,这难免让一些官员产生联想。
这一日的大朝会,气氛略显微妙。朱慈烺端坐于御座之侧(皇帝未临朝),沉稳地处理着各部院奏报。议题多是漕运、边饷、科举、地方灾荒等常规事务,太子应对得体,批示果断,渐显威严。
然而,就在朝会将散之际,都察院一位素以耿直敢言着称的御史,忽然出列,高举笏板,朗声道:“殿下!臣有本奏!”
朱慈烺抬眼望去,认得是御史周昌,微微颔首:“周御史请讲。”
周昌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殿下监国理政,勤勉有加,臣等感佩。然近日朝野之间,窃有流言,谓陛下潜心玄象,笃好格物,以至废寝忘食,疏于朝政。又闻格物院耗费日巨,竟至掘地寻石,访求荒诞不经之古物,名曰‘究天’,实近于巫觋方术!臣闻之,深以为忧!《尚书》云:‘弗询之谋勿庸。’又云:‘玩物丧志,玩人丧德。’陛下乃天下之主,当垂拱而治,总揽纲纪,岂可效方士之行,穷究虚无缥缈之天外异闻?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臣冒死进谏,恳请殿下劝谏陛下,以国事为重,远奇技,亲政事,则天下幸甚!”
这番话,引经据典,矛头直指皇帝近期行为,并将格物院斥为“巫觋方术”,言辞可谓尖锐。殿中顿时一片寂静,无数道目光投向御座之侧的太子,又偷偷瞥向几位内阁重臣。
这显然不是周昌一人的想法,而是部分朝臣(尤其是对格物院和新政心存不满者)积蓄情绪的试探性爆发。他们不敢直接指责皇帝,便将压力转向监国太子,同时也在试探皇帝对此类言论的容忍底线。
朱慈烺面色平静,心中却已转过数个念头。他深知父皇所为关乎何等重大的秘密,但也明白,朝臣的疑虑若不能妥善疏导,积累下去必生乱子。周昌所言,虽偏激,却也代表了部分“忠君忧国”的士大夫心态。
他没有立刻斥责,而是缓缓道:“周御史忠心可嘉,直言进谏,乃御史本分。你所言陛下关注天象格物之事,确有其事。”
他坦然承认,反而让周昌及一些准备附议的官员一愣。
“然,”朱由校语气一转,目光扫过群臣,“周御史可知,陛下所观之‘天象’,非为占卜吉凶;所究之‘格物’,亦非寻仙访药。朕随侍父皇左右,略知一二。父皇曾言: ‘吾辈生于天地,不知天高地厚,何以御极?不知物性物理,何以强国?’”
他站起身,走到丹陛边缘,声音清朗:“远古之人,见日升月落,不知其理,故有拜日祭月之俗。今人皆知,此乃天地运行之常。父皇所为,正是欲以格物致知之精神,探究这天地运行、星辰变化之真谛!此非玩物丧志,实乃开拓认知、巩固国本之远图!”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耗费,格物院所研,农具、织机、军械、舟船、医药,乃至观天测地之器,哪一样不曾惠及军民,裨益国家?近年新军之强、海疆之固、海关之丰,岂无格物之功?周御史只见银钱流出,可知新式纺机一出,江南织户效率倍增;新式炼钢法成,军械锋锐耐用;观天镜立,方能知四时节气、航路星图,保海运漕粮之安?此等实利,岂是‘虚无缥缈’四字可以抹杀?”
这番反驳,既有道理,又有实例,更隐隐点出格物之学带来的实际利益,与众多官员乃至国家生计息息相关,顿时让不少原本心存疑虑的官员暗自点头。
周昌脸色微红,但仍坚持道:“殿下所言,格物若用于实务,自然应当。然臣闻,近日有司于云南穷山僻壤,掘地数丈,寻一黑石,绘图摹形,兴师动众,此等之事,于国何益?岂非近于谶纬祥瑞之流?”
他果然提到了石碑之事!虽然消息被封锁,但显然仍有风声泄露。
朱慈烺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周御史所指云南之事,朕亦知晓。此非寻石,乃考古。滇地自古多秘,前朝遗迹、古族文化,湮没于草莽者众。发掘古物,考证史实,明我华夏源流,存续文明薪火,岂是无益之事?莫非在周御史眼中,除经史子集、科举文章外,余者皆属‘无用’?我大明开海禁,纳百川,岂能固步自封,连考究自身历史遗迹,也要被斥为‘谶纬’?”
他将“考古”、“文明源流”的大帽子扣上,顿时将此事拔高到文化传承的层面,让周昌难以继续抨击。毕竟,重视古迹、考证历史,也是儒家士大夫标榜的“礼”的一部分。
“至于‘祥瑞’,”朱由校话锋再转,语气微冷,“朕近日亦闻江南有所谓‘祥瑞’频现。朝廷已明令,天象地理,自有格物之理可解。凡有异常,当报有司勘验,以明真相。若有人借机造作,惑乱民心,朝廷必严惩不贷!望诸位臣工,亦能明辨是非,勿为浮言所惑,当以实心办实政,方为臣子本分。”
他既回应了周昌对石碑的质疑,又顺势敲打了江南“祥瑞”的幕后推手,一石二鸟,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周昌张了张嘴,还想再辩,却见内阁首辅出列,沉声道:“周御史,殿下所言甚是。陛下高瞻远瞩,格物致知,实为强国之本。吾辈臣工,当体察圣意,各尽其职,实心任事,岂可妄揣天心,以己度人?至于考古发掘,明史存续,亦是文治之举,不必过虑。”
首辅定调,其余几位重臣也纷纷出言,肯定格物之学的益处与太子处置的得当。周昌见状,知大势已去,只得躬身道:“臣……愚钝,一时失察,妄言朝政,请殿下恕罪。”
朱慈烺见好就收,温言道:“周御史心系社稷,直言敢谏,其心可悯,其志可嘉。然日后进言,当核实情,察本末。退下吧。”
一场可能引发朝议风波的质疑,被朱慈烺从容化解。他既维护了父皇的权威与格物院的方向,又未对言官过分打压,展现了成熟的政治手腕和掌控力。朝臣们看着这位日渐沉稳干练的储君,心中各有思量。
退朝后,朱由校在乾清宫听了王体乾的详细汇报,脸上露出欣慰之色:“烺儿,确实长大了。朝政交给他,朕可放心许多。”
然而,他的欣慰并未持续多久。李文博带着最新的破译进展,神色极其凝重地求见。
“陛下!石碑符号与南天极光信号的交叉比对,有了初步突破!”李文博的声音带着激动,也带着深深的恐惧,“我们确认了至少十五组符号与光信号单元的对应关系!虽然依旧无法理解含义,但通过分析这些符号在石碑上的排列顺序,结合其旁边的星图位置和浮雕场景……我们建立了一个极其粗糙的‘语境模型’。”
“讲!”朱由校心头一紧。
“模型显示,石碑中部那八行符号,很可能是在描述一个……‘协议’或‘契约’的条款!”李文博艰难道,“其中反复出现三组核心符号组合,根据它们在‘语境’中的位置和关联,我们推测其可能代表:‘观察者’、‘受试者’、以及……‘测试周期’或‘收割节点’!”
观察者?受试者?测试周期?收割节点?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图景令人不寒而栗。
“更……更可怕的是,”李文博指着拓本上第三幅混乱的浮雕,“结合部分破译出的符号,这幅场景旁边可能对应的文字描述,大意疑似是:‘初级协议完成,稳定观察期结束,首次适应性测试启动……受试群体反应过度,系统执行清理程序……’”
朱由校如坠冰窟。石碑不仅警告了与星骸网络接触的危险,更可能揭示了其运作模式!星骸网络将地球(或特定文明)视为“受试者”,进行着周期性的“测试”,若“反应过度”或不符合某种标准,便会触发“清理程序”!
金陵的“能量聚焦”,是否就是一次“适应性测试”?西域的地光、强磁化,是否是“测试”的一部分或“反应过度”的迹象?而所谓的“清理程序”……又会是什么?
“石碑的年代,能判断吗?”朱由校声音干涩。
“碑体材质无法用现有方法准确测年,但根据岩画风格、伴出陶片和周围地层判断,至少是三千年前,甚至更早。”李文博答道,“也就是说,在遥远的史前,可能就有文明接触过星骸网络,经历了‘测试’,甚至可能触发了‘清理’,留下了这份警告!”
三千年前?大禹治水的时代?还是更早的三皇五帝传说时期?那些神话中的天崩地裂、洪水滔天、神人降世……是否与这星骸网络的“测试”与“清理”有关?
朱由校感到一阵眩晕。他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外星观察网络,更可能是一个跨越漫长地质年代、反复对地球文明进行“干预”或“实验”的恐怖存在。
“加紧破译!尤其是关于‘测试周期’、‘收割节点’的具体内容!还有,查!查遍所有古籍、传说、神话,寻找任何可能与之相关的记载!无论是华夏的,还是周边异族的,甚至是海外流传的!”朱由校几乎是低吼着下令。
星骸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巨大而清晰。时间,仿佛真的不多了。
(第257章 完)